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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明月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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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天,天麻黑,网住整座沉睡的华台宫。
玄武门禁军换值、开钥,门内驶出一辆马车。车板上载几个半人高的大木桶,车轱辘滚动,隐听桶里水物混浊撞壁之声,晃荡间险险顶出盖子。靠近丈内,臭不可当。禁军草草看过腰牌,掩鼻示意快走。
少顷,还是这辆马车返回。车轱辘声轻便许多。桶是空了,经年腌入的味儿却是醇厚得十分不礼貌。禁军离得老远,照例查牌、点人数、放行。
鸡都不叫的时辰,个个脸上一派饱经风霜麻木不仁。小内监挨不住,偷偷掩袖打了个哈欠,眼糊湿茫茫一睁,瞧见对面一个人。一看之下,不由得暗咦了一声。
宫里最不缺的就是人,活人死人都不稀奇。这人乍看之下也的确和其他人一样灰扑扑。仔细看,却穿得太不齐整,肩缝衣宽不合适,腰带一扎,到处是褶子。这也没什么,都来干最臭最脏的活计了,还讲究什么衣着体面。奇就奇在头上那顶帽子太大了,大到盖去大半张脸,只露出小半苍白下颌。光是这小半张脸,惨惨灯光一晃,真真——
小内监瞪直眼睛想看个清楚,忽遭当头一掌重重拍歪帽子,随之砸下一连串骂:“好你个混账东西,不好好扶你的粪桶瞅哪里?瞅哪里?屎尿喂不饱你,还想撅地里头埋进去才甘愿是吧?啊?”
连骂带打带踹,小内监不敢呼痛闷头扶车,直走出老远,缓过神来再去瞧对面那张脸,却找不见了。
檀翡走在宫道上,低着头,仅凭帽檐余光辨认各处宫门。
高墙夹道的一线天,底下岔路如迷网。手提灯笼熬过半宿,黯淡下来,挂在逐渐浓郁起来的蓝雾里,飘飘摇摇地指着路。
前半夜饮酒作乐,后半夜静巷中熬过酒意困意。一个时辰后,须到刑部应卯上值。而此刻,檀翡在迷网里做一只苍蝇。
玄武门直通后宫禁地,闲杂人等非宣不得入,外男擅闯,下场只有一个。檀翡不常做这掉脑袋的事,生疏,好在几年前轮值工部时,偶然协理订正过一张皇城衙署图。未几,穿过疏花丛影,拐入西侧宫殿群。
行经的宫墙里起了脚步声洒扫声,细细碎碎,小心悄然。是亟待宫中主子们晨起、宫人在做琐务准备。而当大臣踏着晨钟声持笏进殿之时,这条宫道也会热闹起来,嫔妃循例前往中宫请安。
璇玑阁地处偏远,经历一夜乱事,却是另一番凄风苦雨的景象。大宫女赋陈掀帘,将铜盆里的水倒去花圃,返身,忽听叩门声。
叩一声,很沉,在静悄悄的院落里格外明显,响一声就停,似是误听,或是风声恶作剧。赋陈望去,凝神不动,少顷,又听两声短促叩叩。沉默片刻,又是一声。
赋陈快步上前拨门闩,一见来人,眉头松开。不敢多言,探看左右。进门上闩,至屋檐庭下,才敢开口:“大人,你终于来了。”
春寒料峭,入夜更甚,檀翡一路来吹得脸麻。抬帘炭火一熏,才觉霜意从指骨寸寸剥落。炭是银骨炭,堆在一只三足青铜鎏金熏笼里,烧旺了也没什么烟气,室内温暖如春。檀翡手掌从熏笼上拂过,摸去茶壶。
“人已让奴婢支开。不知大人什么时候来,不敢懈怠。”赋陈轻声快速将近况说出,“太医来过,昭仪胎象已稳。只是,心病还须心药医。昭仪心绪不平,药喝得少,喝了又吐,加之夜不安枕,种种于身子无益,如此下去,怕是——奴婢斗胆,才请大人。”
檀翡抬眼盯去里间那片垂帘,问:“夜不安枕?多久了?”
“已有半月之久,自从——”赋陈停顿,说下去,“自从大人上次走后。昭仪郁结在心,面见皇上也不开颜,皇上便来得少了。昭仪却也……”
乱麻拆到一半,垂帘后忽起声响。里头人醒了,轻轻两声咳,拨帐唤人,在唤赋陈。赋陈进去。片刻后,檀翡又听见呼唤声。
这回是唤自己。
身上倒酒又靠粪水桶,檀翡闻久了倒不嫌弃自己。此时若胆敢进到那帘子里,就实在是有辱斯文。
原地转半圈,就着壶里凉茶净手,拿帕子使劲揩身上,揩不下什么。檀翡闻闻袖子,到底放弃,走到帘子前,迟迟不掀。里头再唤,只好进去。帘子一落,光霎时暗了。帐中人初醒,怕晃眼睛,只点床头一根蜡烛。
那根蜡烛撑起床帐一幅流光暗影,影中有人独坐。檀翡本想站帘子处就停。但人不许。呼唤声硬拽着檀翡,从昏暗处走到床尾。最后一声,檀翡坐上床尾凳,看清倚坐床头的帐中人。
女子病容不掩姝色,愈显楚楚可怜,弯唇一笑,眼中那颗泪先滚落脸颊。
上次见面,檀翡对人说“前尘往矣”。多日未见,此时看对方未语泪先流,一时无言。赋陈递来帕子,檀翡接过再递去床上,被连帕子带手轻轻握住。此情此景,也不能抽回手。
檀翡听尽来龙去脉。
今日赵昭仪照例,往贺贵妃宫里叙话。
去时好好的,回来却发生了意外,正在贵妃宫门前。
近晌暑热,台阶积水,宫女捧花盆挡眼。
一场无法避免的冲撞。
好在赋陈眼观四路眼疾手快,及时拦住人。饶是如此,昭仪仍被冲撞得滑下两级台阶,动了胎气。
“这时候哪来的暑热?”
“是宫女受审说的。”赋陈回,“贺贵妃当场抓出泼水和挡路两个,杖罚后交由刑司问审处置,说是定要好好给昭仪一个交代。”
“交代。”檀翡轻咬这二字,目光冷下,“她也知不是意外。她宫里发生的事,找个人出来顶罪就算交代了?昭仪与皇嗣如今安好就罢,若有任何闪失——”
赵昭仪抬起泪眼,道:“如今,大人还关心琅华的死活吗?”
檀翡霎时哑口,对方靠过来,没有如以往第一时间躲开。
赋陈垂目退下。
赵琅华伏上檀翡膝头,乌黑茂密的发丝满幅散在榻上,她低声说:“有那么一刻,我想要是真的没了就好了。大人,你知道的,琅华宁愿,宁愿……”
宁愿什么,她没说下去,只将一滴泪留在檀翡掌心。
檀翡知道。时常想,要是当初自己没有太过自以为是,或者思虑周全一点,是不是就不会把眼前人推到如今这步田地。
一入宫门深似海。
空有美貌,不善谋算,毫无外戚根基。如今虽有子嗣傍身,稍有行差踏错,也是砧板鱼肉。
帝王薄幸。
后宫佳丽三千,美人如过江之鲫,取之不尽,焉有取一瓢饮的道理。帝王哪需要吃谁的冷脸,又是不愁子嗣的年纪。宠幸如西山日薄,这璇玑阁里,往日被鞋底子擦得锃亮的门槛也蒙上层薄灰。炭火烧得再旺,檀翡方才摸的桌上茶壶,已是有些凉了。
宫里头捧高踩低是生存法则,风声未到便知哪棵枝头新秀。凭赋陈再是手眼通天,主子腰骨不直,底下人照样阳奉阴违。说支开,不定是躲懒去了。
但檀翡对赵琅华总说不出硬话,上次一回,便逼得人这般凄惨,想这许多,也只说:“昭仪已经做得很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赵琅华摇头哽咽,“大人,你许久不来看我。快一个月了,我不敢催,不敢请。但你不来,总是不来。若非今日——大人怕是永远都不会再见我,对吗?”
檀翡替她擦泪,温声:“昭仪是做娘亲的人了,这样哭伤身体。”
赵琅华别开帕子,瘦指抓皱檀翡袖口,仰头追问:“难道往日情分皆是昨夜露水,一朝消尽,无处可寻。难道真如那日所说,前尘往矣?大人,你当真要弃琅华于不顾了吗?”
檀翡捏紧帕子,沉默。在这对峙里,赵琅华看见负心人薄情寡义的冷漠,眼珠震颤,无论如何不愿意信也不得不信,惨然一笑,决绝推开人。力道太大,推得她自己倒仰,伏枕不住咳嗽。檀翡起身欲扶,手停在羸弱颤抖的薄背上方。
“既如此,大人今夜便不该来。大人为何还要来?”赵琅华哀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大人却是要对琅华处以凌迟之刑。我做错了什么?让我进这深宫,我所得非我所愿,我所愿永不可得。你们人人不管我愿与不愿,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我能如何?我又能如何?”
蜡烛摇晃得要熄了,火光昏昏,披在赵琅华背脊嶙峋的一身瘦骨上。檀翡僵在阴暗处,久久,道:“皇嗣能做昭仪依仗。昭仪临盆之前,赋陈护持左右,会保昭仪周全。”
“周全?那昨日发生的又算什么?”赵琅华凄然摇头,“大人所说,怕是连自己也不信了。”
她伸手,勉强抓住床边人袖子,犹如抓住唯一一根溺水浮木。
“琅华自知卑贱之躯,残花败柳,不敢再希冀能做大人的什么人。可为何大人避我如蛇蝎,要这般决绝离去?你不忍心我无依仗,却忍心弃我于不顾?你帮我固宠,只为让我做孕育皇嗣的傀儡?为何,我事事都听,事事都做,却连最后一点念想也留不得?”
檀翡受这牵扯,屈膝靠近床边,恨不得一巴掌把她脑袋拍醒:“念想能当饭吃,还是能保命?再想下去,性命都要搭上。”
“今夜大人也看到了。没有大人,琅华能活多久?不是今夜,下一回,大人便是来替琅华并腹中孩儿收尸。”
泪珠成串自两颊滚落,她执拗,向檀翡讨个答案。
“大人明明狠心至此,为何今夜还要来?”
檀翡放弃了。
“我若真能狠下心,”檀翡叹气,“今夜就不会来。”
迎着赵琅华骤然亮起的眼睛,檀翡头次尝到当断不断的苦果。
赵琅华闭眼,轻声道:“琅华只听大人这句。”
赋陈送进铜盆温水,复退下。檀翡拧帕替人擦泪痕,边劝她一劝:“宫里惯会看菜下碟,落井下石。你将自己摆上那个位置,是要给人吃,还是要给人踏?”
赵琅华眼里细细碎碎的光晃起来:“大人救我。”
檀翡又想叹气了。
正要再说,窗户进风忽大,蜡烛一晃,灭了。伸手不见五指。与此同时,有什么非比寻常的响动自外头这漆黑黎明走来。
脚步众多却不嘈杂,训练有素,目的明确,由远及近。
檀翡蓦然转头望向门前垂帘。
璇玑阁大门啪啪拍响,来人高声道:“贼子擅闯后宫,奴才奉督主之命,前来搜查!”
璇玑阁内外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