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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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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袁或生日前一天,阿潘还是没有找到那颗种子,花圃田的土壤被翻来覆去找了好几遍,没有就是没有。
放弃的那一刻,阿潘从深深的灌木丛中直起身来,他远眺湖水外的霭霭远山,数不清楚是难过还是释怀。不管这颗种子有多么重要,曾经带给他无数痛苦与快乐,现在都必须舍弃掉。
因为,明天是他最后的逃跑机会。
如果不能成功,袁或已经吩咐人收拾行李,打算带他去往另一个城市居住。到时候,阿潘逃脱袁或掌控的可能几乎为零。
他不能坐以待毙。
自从那天在温泉里临时标记后,袁或的警惕降低了。解开了阿潘的脚铐。又回到了客房。
alpha总会认为自己标记过的omega永远属于自己了。如果他和袁或的信息素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契合,那么阿潘也会因为标记对他产生不可抵挡的依赖。
幸好,他们是零契合。
阿潘不知道袁或怎的感受,但是除了疼痛和一个沉睡的腺体,他没有受到alpha信息素其他任何影响。
夜幕深沉。月亮仍旧高高挂在惨淡的云幕背后,照得群星黯然失色。接近地平线的山峦之上透出乳白色的光。拂晓前的气温格外低。
一人裹紧身上的黑色斗篷,趁着夜色踏出熟睡的房子,登上岸边一条隐蔽的小船。
船上已经坐着一人。
那人一身船夫打扮,面容却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细皮嫩肉的,显然有些蹊跷。
黑斗篷在他面前坐下,两人身形相仿,从船身一侧的某个角落来看,竟然一时间分不清船里究竟坐了几个人。
船夫青年左右张望,低声道:“叔叔在码头边抽烟看着,咱们得迅速点儿,天快亮了。”
黑斗篷下深处一截满是淤青的手臂。月光一照,在白皙肤色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吓人。手里递来一个袋子,袋子鼓鼓囊囊的。
“到时候,你就穿这件衣服上船,再带一只口罩。”
船夫青年接过袋子打开一看,是一件普普通的白色卫衣。他有些忐忑:“真的能瞒过去吗?”
“能!你要相信你上了船就是我,我下了船就是你。到时候,记得往人多的地方走,尽量不要让袁或靠近你,只要让他以为我还在船上就行。他要找你,你就躲进厕所。我上了岸你就脱掉衣服,保证谁也发现不了。”
黑斗篷的声音溢出一分激动,他恳求似的握住青年的肩膀,不经意间斗篷滑落下去。露出伤痕累累的肩膀,还有阿潘的面容。
“拜托你了。”
船夫青年心中不忍,挺胸道:“没问题,叔叔也到时候也会协助我们,你跟着他走就行。我一定不会让别人发现的。”
阿潘望见岸边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左顾右盼替他们望风。这个一直以来沉默不语的船夫永远撑着那支木桨。阿潘偶尔会看见他坐在船尾打水漂。
当阿潘有了一点点自由时,他走到岸边尝试挥手,男人也像其他人一样对阿潘置之不理。但只有他一人会偶尔看过来。阿潘只在他的眼中看到怜悯与同情。
“我得赶快回去了。押金你已经收到了。事成之后,我马上把剩下的钱打给你。”
阿潘感激地握住他的手。
青年身后,湖水越来越明亮,阿潘看见远山的背后一轮硕大的红日冉冉升起,烧红了半边天空。银月和红日分占两边,主持着黑夜与白昼,阿潘深深感受到自己已经命运般地站在了人生的分叉口。
主城夜色繁华迷乱。高楼林立,车流不息。沿江一片灯红酒绿,游人无数。这片热闹地段最繁忙的渡头处,夜航船正缓缓驶向江心。
今夜,这艘船将沿着全联盟闻名遐迩的观光路线行进,观赏主城最旖旎美妙的夜色风光。
轰——
船鸣笛开航,高亢嘹亮的声音冲上迢迢黑夜,硕大的船身踏破黑水。船上满载宾客,华灯如昼,每层船舱都亮着,照见里面影影绰绰的人群,俨然一座水上城堡。
此刻,甲板上正是最热闹的时刻,应邀前来助兴的乐队卖力地演唱时下最流行的歌曲,人们围绕在乐队四周,一边欣赏表演,一边饱览绝美景色。
架子鼓的声音极具穿透力,一下一下砰砰地传进洗手间。
公共洗手池外,阿潘正在吸收。突然,一只小黄鸭玩具飞进他的洗手池,水花溅湿了阿潘的外衣,留下点点深色印记。
“哎呦,臭小子!教你别乱动。”身旁,一位穿着羊绒大衣的omega妇人教训不安分的孩子,小男孩的手被抓住清洗,读着嘴很不高兴的样子。
“我要玩具!”男孩叫嚷。
“小伙子,真是对不起,这孩子太顽皮了。”妇人歉疚道,一边打了一下男孩的屁股。
“没关系。”阿潘温和道,又拾起湿漉漉的小黄鸭玩具,擦干净,还给小男孩,“喏,还给你,下次要拿好了。”
“臭小子,还不快说谢谢!”
小男孩别扭地道了谢,又闹喊着要吃小蛋糕要看电吉他,抓起玩具就冲出洗手间。
妇人朝他点点头,连忙跟了出去。
阿潘对镜整理自己的衣装,毛衣掖进长裤里,外面套一件白卫衣,又罩一件黑色夹克,这是他跟那人约定好的着装。
确定无误后,他推开了门。
护栏边,李呈卓刚掐灭烟头,他回头看过来,眼神示意阿潘跟上。
宾客如云。人员混杂。阿潘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的信息素的味道。
他们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从这里可以看见夜航船正经过河弯,沿江的夜景依旧灿烂地延续着。地标性建筑——五指大楼伫立于这条航线的中央位置。
李呈卓递给阿潘一个黑色的方形盒子,外壳上什么也没写。
阿潘知道,这是他拜托李呈卓找来的绝对抑制剂,这些药能使阿潘的腺体长时间保持假死状态。除了这个办法,阿潘想不到任何可以躲过袁或追踪的办法。
在这个信息素堪比身份证的时代。对于阿潘来说,掩藏掉信息素,很多事情都好办了。
“这是你要的东西。我只能拿到三管,每个月一支。注意不要碰碎了。”
阿潘小心翼翼地将药剂盒揣进夹克内侧的口袋,冰凉坚硬的壳子抵着温暖的前胸。
又问道:“效果可以维持多长时间?”
“最多半年。”
半年足够他逃到天涯海角了。
阿潘感激不尽:“呈卓哥谢谢你。”
“不用谢。只要你不拿这东西胡来。”李呈卓看向远处,袁或正站在一小群人中央,他手持一杯香槟谈笑风生。偶尔左右张望着,像是在找什么人。
阿潘道:“你放心,我有分寸。”
“我知道,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明白,你的年纪虽然比我小,但你比我勇敢。我很羡慕你,阿潘。”
阿潘以为他指的是上次挡刀一事,宽慰他道:“当时情况紧急,你不能因此否定自己。”
李呈卓笑着摇头,无奈道:“不是上次的事儿,那件事根本不算什么。”他侧身倚靠栏杆,眼神迷离,像是醉倒在无边的美景中,幽幽道:“你知道吗?袁案不知道今晚我来这儿了。我诳他说我找老同学叙旧。”
阿潘惊讶,仔细一想更觉得奇怪,袁或过生日,袁案作为弟弟竟然没来。他:“为什么…….”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袁案不来?我偷偷告诉你,这两兄弟的关系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以前袁或生病的时候还能做做样子。现在他的病被你治好,以后啊,一切都难说了。”
阿潘后背生寒,不愿深思大家族背后的弯弯绕绕。
又瞧见李呈卓低迷的眼神,忽然察觉:“难道你也……”
李呈卓摸了摸后颈上的隔离贴,道:“是啊……我也是跑出来。不过还要跑回去。”
阿潘愧疚,他不清楚李呈卓和袁案之间的过节,如果因为给他送药而让对方为难,阿潘万万不愿见到这样的结果。
见他着急得从脖子一路红到耳朵,李呈卓笑:“终于有点年轻人毛躁的样子了,你别担心,我也有分寸的。我这样做,不仅是成全你,也是为了我自己。”
说着,他抬手轻轻整理阿潘的头发。
“哎呀,不小心说了太久,袁或要生气了,你过去吧。我会替你保密的。”
阿潘回头一看。果然,袁大步迈过来,脸色很难看。今夜,他衣着正式,笔挺的西装,配合他白森森的皮肤,完全一副夜面罗刹的吓人模样。
他赶紧收起脸上的异样,捏了捏李呈卓的手匆匆告别,跑到袁或身边。
一切还没有尘埃落定之前,阿潘不能惹怒了他。
袁或将阿潘一把揽过去,不善地盯了李呈卓一眼,拉着他走到甲板上。
“你跟他说什么呢?”袁或逼视他。
事到临头,阿潘十分淡定:“啊,你说呈卓哥吗?他问我上次的伤好全了没,就随便聊了聊。”
“是吗?”袁或猜疑地嘀咕道,“也不知道袁案怎么想的,居然肯放他出来。”
“什么?”
“没什么。”袁或岔开话题,拉着他穿过人群,踏上甲板最前端。
沿路无数宾客投来探寻的目光。
一个陌生男子走过来,附耳跟袁或说了几句。袁或皱眉,飞去一记眼刀。对方畏惧地退下了。
阿潘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自然地偏头看风景,似乎什么也没看见。
袁或沉默了片刻,又凑过去与阿潘挨得更近。
夜航船正驶向巍峨的五指大楼。接近午夜时分,此刻大楼灯光全开,在夜色下如火焰般燃烧,水中倒影又像金宫玉殿,这般胜景,让人一时恍惚,分不清天上人间。
已经遥遥可见楼下汇集的人群。他们涌向江边观赏美丽的夜航船,一支一支小船荡入水中,其中有一条不起眼的,满载着昂贵酒水靠近夜航船。
夜航船上的的人也同样涌向五指大楼一侧。
灯光照亮了阿潘的脸庞,也模糊了他的表情。他呆呆地看着,想起小时候母亲抱着他坐在电视机前,指着五颜六色的屏幕问阿潘喜不喜欢,阿潘说喜欢,母亲就答应以后一定带他去玩,说要是能亲眼看看,肯定会更美。
是啊,真的很美,美到阿潘觉得好不真实。明明喧闹的人声就在身后,明明潮湿的海腥气涌入鼻腔,明明联盟最繁盛辉煌的象征地近在咫尺,他甚至能看见一扇没有关全的窗和窗下悬挂的灯管。
但是,还是觉得不真实。梦一样。
“看呆了。”一双手在阿潘面前挥了挥。
阿潘回神,看着袁或脸上的小窃喜,很淡地笑了一下。
不管两人之前有多么复杂的过往,几个小时后都会一并剪断。
在袁或二十五岁生日这一天。
他一直留神海面。余光瞥见酒水船按既定计划靠近。
阿潘露出恬然地笑,道:“今天你过生日,我给你拍张照做纪念。”
“好!”袁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阿潘低头,拍了拍裤兜,苦恼地说:“我的相机好像忘在厕所里了,我去找找。你留在这里,我很快回来。”
“你快一点,不然等会儿船就开过去了。”
“你先拿手机拍拍。”
阿潘在袁或的热切目光中汇入人群,他的脸上已经丝毫不见笑容,紧绷的嘴角泄露了他的紧张。
所有的筹备都已经准备就绪,现在只需要等待酒水船靠近。
他又绕回洗手池的位置,这个地方位于观景的另一面,此时站在这里的人不多不少,阿潘得以隐藏其中。
酒水船不声不响地绕到大船背后,工作人员示意船上的人沿着舷梯运送酒水。这批酒水是袁或特意嘱托半路送过来的,以保证酒水彻夜不绝。
阿潘隐在不远处看着船夫麻利地卸下装满酒瓶的木箱,一个接着一个登上夜航船。
他仔细辨别,生怕错漏一个。
终于———
一个身穿带黄太阳笑脸的白卫衣,外罩黑雨衣的年轻人登上了船,他带着口罩。年轻人很谨慎,先帮其他人搬好东西,同时不着痕迹地张望。
阿潘廊上晃了晃。
他看到了。趁着舷梯口一片杂乱,借口上厕所走过来,两人交错的时间很短暂。
“可以下去了。”年轻人撇下一件黑斗篷,侧头低声道。
“嗯。一切小心。”阿潘捡起斗篷躲进阴影里。
出来时,还是那个黑斗篷,蓝口罩的年轻人。
货差不多搬完了,阿潘与年轻人的叔叔对视一眼,微微点头。他们跟着其他人下舷梯。阿潘扒着扶手时,随意扫了一眼那批木箱。有几个木箱盖子松掉了,露出里面的瓶瓶罐罐。但有一个似乎装的不是酒,而是细细长长的条状物,呈暗红色,在夜色中显得很模糊。
直到下到小船上,阿潘突然想起来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箱烟花。
心脏猛的一跳,阿潘侧身回望高大的夜航船,捏着船板的手指指节发白。
烟花是常见的庆生物品。
应该是他想错了。
小船很快开走。
阿潘沉默地坐在“叔叔”身边,两人都不说话。
其他船夫干完了活,倒是聊的很开心,商量着等会儿去哪喝一杯,还问“叔叔”去不去,“叔叔”说不去,他们又来调侃船上唯一的年轻人,也是唯一一个omega。
“小王啊,不会喝酒可不行,以后讨不到姑娘的。”
“讨什么姑娘,是别人来讨他。”
大叔们哈哈大笑。
阿潘指了指口罩装病不说话。其他人见他们叔侄俩不理人,觉得没趣,不再跟他们搭话。
身旁“叔叔”碰了碰他的手臂,感受到他的欲言又止,阿潘正要靠过去,背后突然响起一道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耳朵收到强烈冲击,嗡嗡一阵忙音消退后,世界的嘈杂毫无遮挡地涌向他。
尖叫、哭喊、哀嚎、痛骂、惊呼……
岸上的人捂着嘴,无数根手指颤巍巍指向江心。
阿潘僵硬回头,美丽的夜航船在银冷的月光下熊熊燃烧,火焰噼啪作响。无数碎块在空中飞出优美的弧线,砸入水底。
一只小黄鸭飞过来,砸到船顶又掉落水面。阿潘看着带血的小黄鸭倒在黑水上,忍不住干呕一声。
他目眦欲裂。脑海里闪过那箱露出一角的烟花,呼吸越发急促。
“你没事吧?”叔叔扯着嗓子拉他,手下的身体抖如筛糠,吓了他一跳。
又听到一声爆响在夜航船上炸开。
余波冲过来,小船震荡不已,漫漫江水涌进来。船夫们拼命抽拉发动机,一边慌乱道:“快排水,快排水!”
当阿潘踩上坚实地面时,他变成了一具空壳。“叔叔”最后和他说了一句话,他什么也没听清。
周围太吵了。
救护车、警车、消防车,混合着人群的哭闹在他面前像电影慢镜头一般飘过。
只有那团火焰是真实的。
阿潘摸着胸口外的药盒,麻木地盯着那团血红。
夜航船上,火光越烧越高,烧过了船顶,烧过了五指大楼楼顶,烧过了云层,烧过了午夜十二点。
五指大楼外身,不知是谁花钱投屏了时间倒数,此刻,楼身连成一片,合为一掌,朵朵烟花绚丽绽放,辉映着江心盛开的火焰,红与黑,光与暗对比到极致,构成了阿潘此生见过的最美丽也是最残忍的景象。
多少年来,五指大楼俯瞰大地,苦海翻滚,不知掩盖了人世间多少爱恨情仇。
浪一阵盖过一阵。
又将迎来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