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诗兰黛》六梦浮生

4、第 4 章

　　我生平最不爱李义山的诗，但他有句独留残荷听雨声 。
　　佛龛外恰是一片荷花影绰，无人打理，湛蓝汪碧的池子里晃着几枝空杆。我在古刹的廊庑里一圈圈的行走，想起生平事，总把自己往这池子里的褐色上靠。靠着靠着难免伤心，后来，我便缩在佛龛之下，再不出来逛荒园。
　　做鬼的这些年，五味六感尽失，守着这孤山素净无人塔，却算不上个无欲无求。齐州桂月多雨，有时候望着外头，虽是身上感受不到寒冷，也没来由的心里起颤。
　　远山孤寂，谁会想到这儿还有个供香火的地方。佛塔久无人来，偶尔几个进山来的散客，能找到此处，应该都有些修为。
　　那几日案上终于供上灯火，青石板上也燃起火盆。我整个人缩在那小小的青灯明烛下，猛地吸了一口灯火的灵力，冰冷的魂魄被这温度烤的颤了一颤，越来越透明的身子因此多了几分颜色
　　香客上了香，正逢我舒服的仰脸，恰好对上他几分虔诚的眼神。
　　不知怎的，我看见他把装着瓜果的供盆呈在供案上，却挡住我伸出的手。饿啊，我龇牙咧嘴冲着他，他又看不到我。我琢磨着要不要施点阴风吹吹他们的行囊，好叫我填填碌碌饥肠。谁料他很快便收回了手，又从怀里拾起几颗果子，另放了供盆之中，这次，却摆在了供案的一角。
　　那青黄色的小沙果，带着褐色的梗，碧绿的叶，盛在澄澄玉碟之中，看的我心里一阵感动。虽然也曾分得过案上的供果，但到底不是专门供给我的，我瞧不清那供品的模样。这么多年，如今我终于瞧见了黑白混沌之外的颜色，那供果竟是给我的。朵颐之后，身子沉的都要生出影子来了。我擦着嘴，他一直在看我，我看不清，却是能感受到的。
　　他能看到我，确实是件稀罕事儿，我想他应该是修仙来的隐居客。但来者究竟是谁，我一点都不在乎。
　　本就是入不了转生道的鬼魄，我滞留人间以来恪守本分连佛塔都没出过，更别说去做什么害人的事，他若是想收了我也算不上为民除害，功德簿上记不了多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是他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饶有趣味四字。
　　“不怕佛偈的小鬼，怎么不入轮回呢。”
　　我舔干净盘子，恭敬地缩回了桌角。他带的包袱沉甸甸的，里面应多的是八卦铜镜和寻龙针。我突然生了兴趣，若是他想起用八卦镜照一照我的前世，不知道能否还这样平静的同我谈笑生风，唤我小鬼二字。
　　“吃了我的供果，可是要替我应愿得。”
　　我一愣，缓慢抬起头来。到不是因着他先斩后奏，临时放个马后炮，而是他既然能看见我，应该也能瞧出我魂魄已半透明，不知哪日便会魂飞魄散。这样的我，还有什么能耐帮他许愿呢。
　　那修道者微微一笑，泛旧的白袍被门外的风吹起，我似乎能察觉到他额间那一点是红的。
　　“我不是要收了你，你不要怕。总之是件积累功德的事件。你我古刹相遇也算有缘，天意让我求你助我一臂之力，当然你若是不愿意，我也不强求。”
　　我眨着眼睛，腹中又传出一声动静。我直勾勾的盯着他的怀里，直到他再次掏出个果子，伸过手来。
　　“只求你随小道到人间一趟...等事情完满，我再送你上山。”
　　门外阴风四起，掀开门扇。此时外面应是一片荫绿拂面，在我眼里却只是一些嘈杂的细点。
　　那供果将将放在供盘里，我也已顾不得细赏它的滚圆，连核一并吞下。随后，我竟打了个饱嗝，抬起头来，那人还在看我。
　　他的眼睛细而长，嘴角挑起来，这些年人来人往，从未有人在佛寺里笑过，我突然有些信他。
　　“要不要跟小道走？”
　　神使鬼差的，我抬起了手，也想朝他手心伸过去，可当我的手刚要伸过桌子的时候，久未知觉的胃里突然一顶，随后，方才被我吞咽下的野果尽数落地。
　　我半个身子伏在地上，其实察觉不到痛苦，神情却止不住狰狞。太难受了，那难受不来自身上哪一处，只因我自诩山间最有年头的魂魄，却被一个这样年轻的人给骗了。
　　怎会有人为我呈贡，他的果子，都是用遏制我灵力的法术捏制的罢了。胆小的道士，摸到山里来寻我，竟因怕我不惜置我于死地。
　　他站起身，影子照在我身上。我无力的回头，他脸上的可惜被我尽收眼底。
　　“无量天尊。小鬼，你果然不愿意。”
　　他取出块帕子擦了手，转身时竟有些恋恋不舍。终于，将要迈出佛寺的时候，他再次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辨不清阳光，躺在地上，只能远远的望见他的脸被光线模糊成一片。
　　他再叹了一口气，出了佛塔。等边上的人围上来，驴蹄声便远去了。从那之后，我再未见过有人来访。
　　不知江山又过了几百个年头，那天寺里的野荷又开了。我在檐下走，身上的灵魄稀薄几分，却总是不肯放我个痛快，每次以为自己要魂力尽失了，却又莫名在世间停留了一日。
　　吊着口气儿，我偶尔也会出寺走走，去山间寻些能稳固我灵魄的精气。野游总会瞧见那种褐色带点绿的小沙果，我便会想起当年那个闯进寺里来的小道士。
　　那天他在等我的回答，却不知我早就失了说话的魂力。他说要我帮他一个忙，却故弄玄虚不说那个忙是什么。
　　他太没有自信，便也料不到，若是他真的肯给我取一个山间的野果，我便能恢复说话的力气，然后我会拉住他的手，告诉他
　　“愿者虔诚，我尽全力帮你。”
　　古刹外又落了雨，我闭上眼睛，辨析着雨落的声音。那声响不急不慢，却连绵不绝，我突然有我突然有种生前窝在阁里取暖的感觉。
　　前世的记忆早就消失，唯这一段我还记得。身边好多风景，雨也比这时安静，那时我能看见所有的颜色，只可惜当时只道是寻常，没珍惜过。若是能重来，不求别的，我只愿终日守着窗台，赏尽人间朝昏四季。
　　雨声再起，我竟生睡意。醒来不知哪年哪月，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区别。也许这次睡梦消了所有灵力，我不用再醒来，那便叫我不用醒来。
　　侧卧听雨，南柯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