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良宵引（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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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注：凭槛四望，不见碧云流。坐看织女牵牛，远雁入芦洲。这来莫负今夜月，觞咏良游。那便求桂宫，夜夜开挂上玉毯。这来莫负今夜月清幽。
已经不知道多少个日子了。
他翻阅了所有的书籍，尝试过可能的方法。
他下不了山。
山中所有的师兄师姐们大都下山去济世了，连入门稍迟的弟子都得到了下山的资格。
可是他下不了。
他殷切的送每一个人下山，嘱托他们打听来礼肃的消息。可比爱人消息先到的，往往是同门们身陨魂消的消息。
北人打进来了。
他们攻破了家国北部与西部的大片城池，即将挥师南下。
金陵城内乱做一团，贼人未至，小人作乱。到处是烧杀抢掠，哀鸿遍野。
师父下山了。
山中能出去的学生们都死的差不多了。掌门一家最为惨烈，不论男女长幼，几乎战死在或对贼人或对内乱的战斗，掌门一家近乎绝脉。
除了他，师父和几位长老是门派里最后的人了，现在，他们也要出去了。
出去的那天，他没有去送。
他躲在被子里，听着浮云在皓日朗照下分崩离析。
以后整个悯竹派，只有他一个人了。
再后来，他时常在屏障边坐着，等潇潇，等一两个消息人间消息，又或者，只是想等一两个能回来的人。
门前的小童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又一次坐在屏障前从天亮等到天黑。起身回去时，远远的就看见自己小屋门前立着个十分像潇潇的人影。
他兴奋的跑过去。高兴到要大喊出来。
那个人影，却只是呆愣愣的站在原处，很轻微的动了动。
凑近了，原来那只是个小童的身量，个子小小，五官端正却有些幼态。小巧的耳朵活灵活现，好像下一刻就会发红变烫。
那是小时候的潇潇。
那是小时候，父亲送到他身边的孩子。
那时的潇潇小小的个子，拘束的缩着身子，眼神里还有得知亲族全灭时的呆滞与恐惧。
他心疼极了，拉起小孩的手，想安慰却又不能表现的太过，于是混混沌沌的，他说：“那什么，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你也不要太难过……哎呀我在说什么，就是，我比你大，你要叫我哥哥明白吗？来叫哥哥……”见小孩没有理他，他又自顾自的开始说：“好这样，我给你取个小字吧，反正我也不知道你家里人怎么叫你……但是进了东宫，就是我的人了哦，你要听我的！就叫你，萧萧吧？哎不行，这字不是太好……哎我天你哭什么！”
小孩不知什么时候哭的汹涌，眼泪像决堤的河一样止也止不住。
“好了好了，真是个哭包。你就叫潇潇吧，加三个水，正应你。潇者，水清深也。就跟你眼泪一样……又多又清的……”
“……嗯。”很难得的，小孩回应他了，声音软软嫩嫩的。
“你同意啦？”他很惊喜，连忙喊了好几声，“潇潇？潇潇！”
……
回忆涌上心头，带来的只有无尽的酸苦。
他说：“潇潇？”
“嗯。”小童极轻极轻的回应了他。
师父是被其他的两个受伤的师兄抬上来的，仪谅接应到师父时，师父浑身是血，已经半身不遂了。
两个师兄只嘱咐完他尽力救人，一刻也没有多呆，又回山下去了。
他一个人将师父背回屋里，费了九牛一虎的力才把师父救回来。
师父醒的时候，他正在趴在床边累的睡着了。
师父抚摸着他的脑袋，轻声说：“好孩子，辛苦你了。”
他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硬挤出一个安慰性的笑来。
师父说：“孩子，我回来前，山下的局势已经有了好转。”
“有一支队伍，素质优异，颇得人心，打着太子仪谅旧部的名头已经扫清了东南诸城。”
“他们与北地的旧民取得联系，准备安顿好金陵就挥军北上。”
师父说：“那个领头人，是礼肃。”
他先是笑了起来，而后突然崩溃大哭，他尝试过要克制，但是都失败了，他也尝试着让自己不要那么激动，却始终抑制不了自己的心绪分毫。
身体因激动而剧烈发抖，四肢并脑子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整个人变的僵硬而紧绷。喉咙里已经哭的喘不上气了，仿佛随时要窒息一般。眼前已经彻底看不见了，耳边只有自己的哭嚎震耳欲聋。
他说：“我出不去了，师父。”
“我这一辈子，都没办法下山了。”
“我放不下他，所以迫切的想要见他，可是我放不下，我就出不去，越是出不去就越是放不下……”
那些心体中未被淬炼干净的部分因为爱人的离去恶化成了执与妄。
这些执迷与妄念，多到满溢出来，而后流到爱人做的泥人玩偶里。变成他，再迷惑他。成为他自己给自己编制的犹如蜘蛛网一般密不透风的名为回忆与爱的牢笼。
随着爱与执的增多，这张牢笼也将越来越坚实与残忍，一一报应到他身上。
自那个泥人变成爱人模样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他出不去了。
金陵城慢慢恢复了安宁，北边也频频传来好消息。悯竹派仅存剩的几棵苗子也陆陆续续的回到了山里，经此一役，悯竹派损失惨重，传承几近断绝。
慢慢的，不知何时起师门里又只剩下了师父与他。
泥人小童越来越像礼肃了，长的像，行为举止也愈发像了。有时候师父都会对着小童发愣，仿佛爱徒仍在身边，不曾离开。
临行前，他在床榻边给师父端来药碗。师父已经很老了，自从重伤，毁了根本后，师父老的越来越快了，再也不复当初仙风道骨的模样。师父就像所有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步履蹒跚，还总爱回忆过去。
师父说，他是老了，法术也失了，以后教授徒弟，发扬门派，都要靠他了。
师父还会眼含热泪的看着他，握着他的手向他道歉，说：“孩子，是师父拆了你们啊，师父对不住你们。当初看着你们两个孩子在一处，便心生欢喜想将你们两个一齐收归我门下……是师父心贪了，师父的资质没有你们好，而今礼肃断了仙缘，你可不能放弃……师父做不到但或许你能，哪怕要等再久，你一定一定不要放弃，潜心修行，等到能够突破天境的那一天……千百年来悯竹派没有人能够突破的，但假若你能突破的了，或许你就能出的来。虽然那时，定然早已物是人非了，但是你应该看看，你要看这个你只真正生活了十几年的世界啊！”
他点了点头。没有作答。仿佛充耳不闻。
师父每每身体好些就提出想下山去，总说自己时日无多啦，总要趁着还能走动，给悯竹派做点贡献。找找掌门一脉的后人，再找找新的香火传承。
送小童与师父下山的那一日，他站在屏障边，沉默的看着远行人的背影。
这是第二次，他亲眼看着自己重要的人出这道屏障。
他没有说，他早就已经不恨师父了，师父是他仅存的重要的人了，他只希望师父好好的。若要说恨也只恨自己当初的无知与幼稚。
屏障依旧矜矜业业的在阻碍着他离开此地哪怕半步。
看着那两个远行的人影，一高一矮，一老一幼，他忽然想起自己梦中，也是这样的场景。越来越远的离去的人，没法靠近半分。
他自沉睡中苏醒。
院子里还有小儿的玩闹声。门前潇潇模样的小童还在认真的守着屋子。
他出门去看，立刻就被那些孩子们七嘴八舌的围起来。
“师哥师哥，你怎么睡了这么久啊，足足有了七八年！”
“师哥！师父说你是之前施了一个超大的法阵，自己消耗过度才昏睡的，是真的吗？”
“师哥师哥，你的那个超级厉害的法阵什么时候能给我们看看啊！”
乱哄哄的“师哥”扰着他的神智，一下子将他拉回到那些温清的月夜。良宵不曾尽，耳边的呢喃也不曾歇。
潇潇有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癖好，喜欢在沉醉与迷乱时咬着他的耳朵，一遍一遍的喘着喊“师哥”。
这是只有他知道的小秘密。
恍如隔世啊。
潇潇已经成了天下之主，他攘除奸凶，兴复仪氏，还于旧都，他完成了一切本该由仪谅完成的事业。
功盖天下英豪，却迟迟不肯登基称帝，只称天王。奉太子仪谅，这么一个在世人眼中早已去世的人为君。为他立宗庙，开谱系，只肯称自己为“代政”。
师父已经很年迈了，教不动任何的学生了。不顾他的阻拦，毅然决然的又下山去了。仪谅依旧让泥人小童陪伴左右，代他与潇潇尽孝。
再往后，那些新入门的学生们已经不会再叫他师哥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声恭敬的“师父”。
他不遗余力的将自己所会的一切教给徒弟们，并一遍遍告诉他们：要守护住这个太平世界，不要让任何人破坏了这来之不易的安宁。
天王时常来到金陵城里，每次来，他都会在山下住上许久，隔的远远的，仪谅有时是能看见一个人影的。
这是他日夜思念，魂牵梦萦的爱人。
可是他不敢看，也不能看。
泥人小童已经近乎与潇潇一模一样了，一样的语气习惯，一样的眼神情愫，甚至会因为仪谅想写信给礼肃而生气，不仅要把所有可能的来往信件吃掉，甚至会毫不留情的对任何想要帮助仪谅通信的人下杀手。
这些讯息无疑在一遍遍提醒他，他的执念与心魔已经严重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他若有片刻的沉沦与着迷，那么泥人小童即刻要杀的，就是他自己。
而他不能屈服……不能沉沦在虚假的情感中，他咬着牙一遍遍的告诉自己，真正的潇潇这辈子都见不到了，眼前这个，是假的。
再后来……忘了是哪个时候了，好像是已经有人叫自己“师爷”的时候，金陵城内已经修好了王陵，而他的潇潇，在京都病重，油尽灯枯。
新帝遵循了礼肃的要求，将他葬于金陵悯竹派山脚下的陵墓里，生世守着这座山门。
一如永远守护陪伴着他的殿下。
仪谅从徒孙口中知道这个消息时，呆愣了许久。
时移世易，万物变迁。
他还是年轻时的样貌，仙寿漫漫。
他的爱人却已永远长眠于地下。
仙人殊途。
师父说的一点没错，仙人殊途。
他痴坐在庭院里，听风起云涌，听旧去新来。听自己的心体枯萎，听自己的意动惊涛骇浪。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
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痴坐了许久的仪谅站起来，像师父当年一样步履蹒跚的走着，一步一步，缓慢又坚定的。
或许他只是想像师父一样下山，去人间寻觅。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想活了。
这样的日子太过了无生趣，或许能有什么办法，让自己也灰飞烟灭呢。
仪谅轻快的想着，只是还未到山腰。就被泥人小童拦住去路。
小童仍然是幼年潇潇的模样，仿佛知道了他的想法，一副委屈的表情站在仪谅身前阻拦：“不许。”
这一次，他没有因为对方酷似潇潇就留情分毫。
仪谅暴起全身的灵力，笼罩成浩荡之势，将小童推开在路边，并用全部的威压降在小童身上，不令其行动分毫。紧接着迅速来到屏障边上，欲以蒸发自己全部的灵力为代价，强行冲破屏障。
浑身上下蔓延起的浓厚灵力，化作最锐的刀，最灼烈的火，誓要将这该死的屏障烧成灰烬！
然而，小童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仪谅对他的压制，飞速的掠至山脚挡在屏障前。他一出现，仪谅身上所有的灵力瞬间没了控制，尽数从屏障处散了出来。
当仪谅意识到小童是阻止他自毁的强力阻碍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那涛涛烈火，全数听从了小童的差遣，将仪谅整个围起来。仪谅越是挣扎要出来，火就越是烧的猛烈。
这是仪谅第一次起了杀意。
他化出自己武器，尖锋处对准小童就要直直刺下！
既然自己浑身的灵力都不归自己了，那就不用灵力，杀了这个泥偶！也杀了自己！
烈火从地面的杂草顺势蔓延而上，烧灼着他的小腿。
可是他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小童变了表情，变得冷酷，漠然，和他印象中的潇潇完全不同。
那样冷漠残忍的表情，潇潇从未对他有过。
仪谅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拿着武器的手也无力的垂下，锋刃在小童那张酷似潇潇的脸上划出了刻痕。
小童的脸慢慢裂开了，仪谅忽然感觉到自己脑海里对爱人的脸也不再清晰。
划痕越来越大，渐渐的蔓延开来，已经开裂的部分也在慢慢分崩离析。
仪谅脑海里的记忆随着小童脸部的碎裂正在飞速的消失。
他忽然脆弱起来，声音也是颤颤巍巍的：“不要了，不要带走我的记忆……”
脸上淌下什么无声的液体。
是他自己已经枯萎的心在滴下血泪。
仪谅丢下了武器，无助的坐在地上，掩面而泣。
“我没有其他东西了，不要带走关于他的记忆……我不死了……”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了下来，愈来愈轻，直至消失在烈火中，只一直重复着，“我不死了，不要带走我的记忆，不要带走他……”
他的心魔远比他想的还要强大。那样扭曲的脸，就像心魔在嘲笑他的不堪一击。
他坐在地上，等待烈火将自己焚烧殆尽。
火却渐渐熄了，烧的周围一片狼藉。
他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小腿已经被烧没了。
小童还乖巧的坐在他身边。安静的等待指令。
那是仪谅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挣扎。
代价是自己的小腿，以及那原本就少的可怜的，关于二人记忆的一部分。
再那之后，他似乎已经认输了，不再想着要出去，老老实实的教养孩子，老老实实的……为心魔提供源源不断的养分。
此后几百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不知道自己的寿命什么时候尽，也不知道自己能出去的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
金陵城的雾，就是在那时候开始的。
那些驱了又来，散了又聚，遮蔽着日月，阴沉着山川河泽的雾。
天上再也不见皓日朗月。那时的明月微风，温清良宵也只在回忆中了。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良宵引（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