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良宵引(中) ...
-
题注:此生半是离忧,好夜亿良俦。胡来不自由,髻发偏惊秋,悲乐散聚无定谋。将使璧月影常圆,间天杳杳肯应否。
凉月高悬,正如出逃前潇潇给他弹琴听的那晚一样的月色。
仪谅躺在院子的廊里,翘着腿,闲适自得。
这是上山的第二年,一开始的山中生活还颇嫌无趣,日子久了,倒是品出这种无趣的好来。
京都方面果然没了搜查的力度,好像父母都接受了他不会再回来的事实了。听说朝臣们正在为新储君之位吵的不可开交,弟弟们也在为了储君之名明争暗斗。
都是听师父与门派内的其他师兄弟们说的。
不过嘛,京都的争吵关他什么事?他现在正美呢。
“潇潇?潇潇!”仪谅大声叫起来。
“殿下?殿下我来了!”礼肃在不远处的小厨房回应着,端着切好的果盘一路小跑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仪谅把人揽过来,照着脸颊的软肉就是一顿亲:“好潇潇,我已经不是殿下了,你不用叫我殿下的,换个称呼怎么样,比如夫君?还是娘子?”
礼肃红了脸,身体却不自觉的往仪谅身边靠了靠,小声嘟囔着:“还是叫殿下顺口……殿下,我们都没成婚呢,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不成婚有什么?等我们下山,再把婚礼补上呗。”仪谅踌躇满志,还不忘招呼着:“取我的琴来,夫君今天教你弹琴!”
树影婆娑,摇的人影也破碎,衣袂翻飞间,挑动了琴弦低鸣破碎,琴身不时被推远,又被撞的近了,风啸伴着偶尔如野兽般的喘,在仪谅的耳边炸开烟霞。
“殿下,叫殿下娘子可以吗?”礼肃说。
“可以,”仪谅搂着礼肃的脖子:“我的潇潇,要叫什么都可以。我只在乎……我的潇潇快意到了吗?”
礼肃的脸又红了:“殿下……惯会体恤下属。”
风停雨歇,仪谅靠在礼肃身上,身上披着的是礼肃从屋里拿出来的被褥。耳边是悠扬的琴音。
“今晚的曲子好听。”仪谅笑着说,“我们潇潇的心思都在琴声里啦,叫人听的一清二楚!”
礼肃凑过去轻轻啄了一口:“此之谓……心意相通吧。”
仪谅也笑着回了一个:“身也相通。”
风声静静的,一切都停了纷杂,耳边静悄悄的,却也满溢着的,是礼肃的琴声。
又是一曲《良宵引》。
此曲不同往日,没了忧愁,多了依恋与心安的味道。
此月明明,我心明明,愿照所爱,良宵同度,世间所安所乐,尽于此刻。
那是第二年的……或许是个春月,也或许是个秋月,春秋总无情么……
等到消息传到金陵时,已经是迟了半月之久了。
“北人突破北境防线,直冲京都而去。”
“各地起义纷起,英雄好汉云集。意在推翻已经苍老不足够遮蔽的天,要另立浩荡荡晴空万里的为天。”
“仪氏皇族乱了阵脚,散兵零将的重整不起一支队伍,只能四散流窜。”
或许真是北人太过悍然,又可能是有窝中蛇鼠勾结了外狼,才叫得这苍天濒临破碎。
只是不论是什么原因,仪谅都不想管了。
他有师门,有爱人,还有自己选择的道路要走,此时回圜红尘,实在是功亏一篑的事。
他哪怕拍断大腿,啸悔长空都不会这么做。
他不会做的。
他不会。
午夜梦回,是父母那张苍老惆怅的脸。
他猛的闭上眼睛,内心无比诚恳的希望自己此时此刻能就此睡着。
睡过去就好了……睡过去就好了……
眼前是仪氏祖庙宗祠,与供奉皇族的百姓。
霎那间,宗庙焚毁,百姓流离。
他哭了起来。
他不能当做什么也不知道,更不能置若罔闻。只是他真的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挚爱也醒了过来,没有说话,温柔的抱住他。
那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场宛如千刀剐肉的伤痛。
浮云多蔽日,终也要蔽明月。
“告诉我,孩子,你心内是什么个想法?”师父问。
“我……我见不得人间翻覆狼藉……我看不下去。”
师父长叹一口气,缓了缓才说:“当初上山时,我就怕的这一遭。没成想,果然。”
“那么,你们准备好离别了吗?”
“什么?”二人皆是一惊。
“为什么……这么突然?”
“上山前,我就说过,若心体修悟不得,便下不了山。只是我深知红尘事难尽,就留了一手。”师父又是一口气长叹:“跟我过来吧,我将技法传授给你们。此技法可以转移身上的术法给你们间的另一人,以凡人之身下山。”
“转移了之后呢?”
“转移之后,就再没有仙缘了,哪怕红尘事尽,也遇不着仙缘。”师父摇着头,十分无奈。
“那,您可以来接我们啊,比如说约定好哪年哪日在某地见面……”
“还记得我带你们来悯竹派的那段路么?”没等说完,师父就出言打断,“那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只是我激发了你们的仙缘,仙缘被激发者,受天道护持,很难引起凡人的注意。哪怕面对相坐,也记不起前缘。强行要认,也只会被天道消除记忆。”
“也就是说,你们现在,一个成凡人,一个成修行者,仙途人途,终归殊途。自己选吧。”
“山脚处就是上下山的屏障。过了那个屏障,就是诀别了。
他回去之后,是很久的沉默。
耳边没了声音,眼前没了画面,似乎已经进入了入定的状态。
分明很嘈杂,却什么也听不见,分明眼花缭乱,却什么也看不见。去到院子里看树影横斜,还要怨枝叶摇曳的吵人。
哦。
仪谅恍然大悟。
原来是自己的心乱。
这本该是自己的职责,是自己要上的山,时至今日也该由自己下的山,将自己这两年修行的术法灵力全都传给礼肃,就当回馈了他这么多年的相伴与这两年的相爱。
在没有比这更好的打算了。
浮云蔽日,那日头却好似能穿过云层,扎的他浑身都痛。
“潇潇,潇潇?”仪谅在喊。
礼肃就在他身边,在爱人喊第一声时自己的手臂就抱了上去,将爱人紧紧的拥进怀里。
“潇潇?潇潇……”仪谅依旧在无意识的喊着。只要一直念这个名字,就能让他心安。
“潇潇……”很久很久以后,礼肃才听见仪谅声音微弱的说了一句话:“我们能不能不要分开?”
礼肃的手紧了紧,更用力的将人抱进怀里。
入夜时分的第一次潜逃。
他们什么也没带,为了骗过旁人,他们甚至连在山上穿的校服都挂在衣架上,营造出一种已经睡了的假象。尽管,应当没有人需要他们去骗。又或者,这只是在骗自己。
礼肃拉着仪谅往前走,他们已经站在了屏障前。穿着上山那天穿的衣裳。
“准备好了么?”礼肃问,“我们一起走。”
仪谅笑盈盈的,眼神里闪着微妙的光。
过了这个屏障,他们或许会生,或许会死,只是不管哪一样,他们都在一起的。
活了,就一起去挽狂澜于既倒。死了,就一起做对苦命鸳鸯。怎么样都好。
怎么样,都是在一起的。
夜色寂寂。四处都静悄悄的,仪谅的心情自消息传来后,还是头一回这么轻松安宁。
“潇潇,我们在一起。”仪谅笑。
“殿下,我们在一起。”礼肃说。
礼肃拉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屏障。
他开始闭上眼睛,耐心的等待着下一瞬。他的手放在礼肃手里被牢牢握着,十分心安。
“潇潇。”他微笑着轻轻念着,“潇潇,潇潇……”
一切都是安静的,安静到听的见自己的笑意。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他已经感受到屏障的能量流动了,真是如烈火般灼热啊。
随后,合野四阔,了无声息。
是真的没有了声息。
那能量屏障的发动将一切声息都攫取了去。
他的腿被屏障牢牢的阻拦着,前移不了半分。同时,一股浩瀚的灵力自屏障传输自自己体内。握住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也消失了。
仪谅瘫坐在地上。
那天天亮时分,回山的师兄们在屏障边碰到了仪谅,彼时仪谅依旧瘫坐在地上,面容枯槁,双目发瞪,一副即将过去了的神情。
师兄们急忙将人抬回师父那里,找师父救治。
仪谅的眼睛终于合上了,不消半刻又醒转过来,只是这次,终于没在发怔了。
“孩子?你怎么样了?”师父在床边呼唤他。
仪谅翻了个身,没有理他。
良久,仪谅才说:“师父,潇潇他出去了。”
“嗯,我知道。”师父一看仪谅的穿着就全知道了。
“我们没有用你教的法术传输法力给对方。”
“嗯,看样子是。”
“但是那个屏障直接就把潇潇的法力给我了,他分明……他分明只是快了我小半个身位,我们明明是同时过的屏障!”
“嗯。”
“我看着潇潇出了屏障,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他一遍一遍的在屏障外叫着我的名字,我听不见他的声音……但是他的表情那么痛苦……”
“潇潇的这个小字都是我给他取的,这是我们第一次这样分开,他以后没了我,该如何痛苦啊……”
“可是我没有哭,幸好我没有哭,我还看得清潇潇他对我说‘你要好好呆着,等我把外敌赶走,我来找你’,他说‘这样也好,我的殿下就不用受风霜了’他说‘以后我不在你身边,谁给你弹良宵引?谁给你裹被子,谁陪你度长夜漫漫呢’……”
师父没有说话,长叹了一口气。
“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师父?我能不能把我的灵力给你,从此也做个凡人去寻他?我不要长生了,我也不要那些灵力咒法,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潇潇……”
师父顿了顿,挣扎道:“只因为你们心意相通……”
只因为你们心意相通,才能互相传输灵力与缘法。
换做了旁人,是不可能有其他下山之法的。
沉默了很久很久,仪谅终于又发出了声音:“我现在真的很想杀了你。”
师父的神情淡淡的,面有不忍:“如果杀了我就能让你下山找他的话,那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