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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迄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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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童的啼哭声停在周煊怀里,他半跪着,双手被染得腥红。神像的头摔断开滚落到一旁,被飞溅起来的血肉涂的乱七八糟。
过了许久,低低的呻吟声也听不见了,呼吸骤停在那一瞬间,人们死不瞑目。
“中煊无能……”他死死抓着早就失了温度的手。木然抬头看向周煦,竟流下泪来。
“周煊。”周煦硬生生将其从地上扯起来。“你救不了所有人!”
苏祁从城墙上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来,只见神像半截身子嵌在城门石上,内部早已被啃食中空,赫然醒目。
“官银下发五百两之余,匠舍历年重金购入上乘乔木,今年账上却余钱明显有多……”苏祁颤声,抓起一截断木。蚁虫顺势爬到他手背上,他怔愣一瞬,回过神来重重将其甩到地上。“胆大包天!”
李年心带着侯军匆匆赶到,他面露愁色。
“苏大人你怎……”
苏祁双目通红没有言语,绕过李年心自顾自上了马,疾风一阵,朝宫里去了。马蹄声渐远,李年心只觉发冷。他蹙眉迎风紧了紧衣襟,转身便入了残局。
直街被重新清理干净,不见尸骸,可血却渗进了砖缝里,难以打理。
街上只剩公宫的人在忙,静悄悄的。今本是晴空朗日的天,却忽地狂风大作,吹的天色暗淡,失了温度。
空气沉闷,众侯军围在城门石边准备将神像的身躯拉出来。红绳绕了一圈又一圈,裹得严实,奈何试了几次都未能将神像挪动。
众人乏力,李年心也有些急了。“这巳时的天为何暗成这样。”茫然抬头,雨落到脸上,一片冰凉,他抬手擦去喃喃道:“下雨了。”
这场雨来得急,众人只能被迫站在屋檐下待着。过了许久也不见雨势变小,倒是冲刷声渐大,暴雨如注。血水顺着流进湖里展出一片淡红,瞧得人心惊。
“这雨怕是会把山神像冲坏!”
惊雷一阵,照得神像惨败,不知是谁说道一句将周煊点醒。
天空骤亮一瞬,打在脸上,轰雷贯耳。
“灵之格思,鉴我纯诚。”
声音突兀响起,轻的像随时会被冲散,可却叫人听得清晰,心中震颤。
众人不约而同,朝其探寻。
长廊下,周煊站起身来重新将衣冠理好,虔诚道:“伴二子舞剑带柳,中煊愿求山神恩佑……”
“灵寿。”周煦仰头,死死攥着手中的剑,她神色凝重一字一句道:“必定熙事迄成。”
“好。”周煊双目通红,扯出笑来。他将魈头捡起盖在脸上,提剑跃进,陡然冲进雨幕里。
“众侯军听令,神威不可犯,神像不得再损,此事要得了结,山神必会佑我灵寿!”声音回荡,他扯出黄布一把抛向空中。
“接住了。”一旁李年心驾马栽进雨里捞起布角,厉声道:“护神者,来!”
黄布在雨中撑开尤为显眼,严石迎雨奔着,大力抽出腰间短刀指向天边,吼着:“山神必会佑我灵寿!”
众侯军只是呆滞一瞬便紧追了上去。
“山神必会佑我灵寿……”
步履声凌乱,重重砸在砖石上。
——
公宫。
“监正大人。”公公面露难色。“陛下不见,奴才实在无可奈何。”
“不见陛下。”风吹得苏祁袍角翻飞。“让我见令尹。”
“令尹…令尹大人也……”
苏祁不耐,将随身佩剑扔在地上,擦出声响。“让开!”
公公身躯一震慌忙跪在地上,颤颤巍巍道:“小的就算搭上八条命也不敢将大人您拦外边!”
苏祁怒意上头,顾不得礼数,便想破门而入,还未碰到门,一阵风便扑到脸上来。
“吧嗒”眼前的细雕木门从内被打开。
“是何人在此喧闹。”
苏祁身形一滞,这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他突然感到有些无措,不可置信地看着看前人。
“老师……,怎会在此?”
乌云涌动,风愈发狂躁,吹得人睁不开眼。孝之傅就站在那里,腰间玉石相撞玎玲作响,衣袂飘扬,脸上却刻满了风霜。
苏祁久久未回过神来,良久才将头低下,躬身道:“学生越之见过世子傅。”
孝之傅跨步将苏祁扶起,上下打量道:“一别经年,越之已然长成灵寿之脊梁。”
“老师…”苏祁始终没有抬头,他觉得眼前雾蒙蒙的,声音哽咽。“越之以为老师不会再回来了。”
“早已物是人非。”应是有些许风沙迷眼,孝之傅眼眶微红。“那里哪还有我容身的地方。”
他长叹了一口气,眺望向远方喃喃道:“我本就是放逐臣。”
——
殿外雷声四起,天空彻底灰暗下来。
一把素色油纸伞撑开,在朱红高墙里显得格格不入。宫道宽阔而绵长,笔直拉向另一端,似乎走不到尽头。
雨声很大,落到伞面上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孝之傅沿路快步走着, 纸伞向前微微倾斜遮住了视线。忽的肩膀一阵麻木,手上一松,险些将伞落到地上。
“姑娘,你没事吧?”
对方被撞了个踉跄,伞也歪到一边。
“大人,我没事。”来人抬起头忙行了一礼。
风雨晦暝,眼前人的脸像被蒙上一层薄纱般,怎样也看不真切。孝之傅瞳孔骤缩,颤声道:“你…你是谁?”
“回大人。”她直直看着孝之傅,淡淡一笑,道:“民女贡眉。”
“你叫贡眉……也对……也对。”孝之傅又摇了摇头,道:“失礼了。”他身形摇曳,像喝醉了酒,说罢便再次急匆匆地走了。
落雨不断拍在地上,脚下青砖雾气蒸腾,蒙住了泪眼。贡眉驻足看着青色人影没入宫门,转身朝深宫里去了。
——
可惜日光短暂,这雨下了个不停。众人在雨里呆了近两个时辰才将神像拉回公宫。
神像立在祭台前成了两段,还有一截断头放在脚边,被黄布覆盖。堪堪才过半日就已残破不堪,甚至说是诡异至极。
往日的朝拜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只有无尽的夏雨……
“陛下,你醒了。”
周昌明缓缓睁眼,待他看清,却只见安吕在床头守着。
“安太常。”他脸上浮现出焦急,支起身子不住扭头寻找,喊着:“国师呢!?传国师……”
“国君,臣在。”祝宗绕过屏风快步进来,引得火光明灭。
周昌明强撑着坐起来,他面容憔悴,坚持道:“国师快…快算一卦,为何会有如此变故。”
祝宗跪在地上一拜,不紧不慢掏出三枚铜钱置于掌心,振振有词,转而身躯一滞,将铜钱掷在地上,如此反复,约莫六次。
阵阵声响,祝宗未语,脸色却愈发难看。
铜钱以正面为阳,反面为阴。天清简虚为阳,地重繁实为阴。周昌明身子一软,他虽不懂卦象,可见国师如此反应他也知祸事将至。他抖着手问:“这可是凶卦?”
“震为雷,上下均为震,叠连轰响着巨雷,谓震。”祝宗双眼失神。“国君…震卦是大凶之卦……”
殿内供坛烛火摇曳,呼吸声逐渐急促,周昌明只觉心头气短,一口气没提上来,身子一歪便摔倒在了地上。
“陛下!”安吕忙将他扶起,为其顺气。
周昌明眼神空洞,大口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大凶……大凶之兆…灵寿该如何是好啊…”
安吕把药碗送到嘴边。“陛下,切不可再乱心神了,您需静养。”
碗里漾起一阵圈,满是要溢出的苦涩。
明平侯怒目圆瞪,抽出手一把将药碗掀翻在地上。清脆碎瓷声迸出,将众人都惊得醒了几分。
明平侯怔怔盯着安吕,咬牙道:“此药怎可解我心头愁,世间除神,已无药可医。”
“陛下…”
“安太常!”明平侯一声令下:“你退下吧!”
“是。”火光下安吕背脊弯曲,无奈低头应声。他躬身退至殿外,将门合上,正值风雨大作,迎面扑来湿了衣衫。
袖袍被吹得卷起,显露出手臂青筋。安吕无言,一下苍老了许多。撑伞缓步入了雨中,珠水汇聚,在眼前连成线。
他不禁停下,回首望向那铺满金黄琉璃瓦的大殿,道:“不问苍生,行至此,恐怕早已病入膏肓。”
惊雷翻涌不断,照得天地透亮,此时暴雨如瀑,重扣着殿门。
周昌明狼狈挪到那枚小小的铜钱边。“山神想要什么,我都给,我都给!”
祝宗背脊颤动。“国君……”
周昌明抬起眼,僵硬挂起笑来,满怀希冀。
“祂想要的是你的命!”
门扉哐哐响动,周昌明一头栽在地上,拼命仰头喘息,像真是将他的魂给勾了去,嘴里还喃喃着:“我的命,我的命……”
窗外巨响落下,他声音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把拽住祝宗的衣袖,厉声道:“国师救我!”
长夜漫漫,好不容易熬到了日头,朝堂上却不见明平侯的身影。
众臣举手垂头,待至辰光散尽。不时抬眼寻着,可高堂上除了那把明晃晃的椅子外空无一人。
大殿里静静的,香也燃到了底,堆起小峰。众臣面面相觑,不禁私语。
议论声渐盛,局势愈发不可收拾,临限之际,祝宗才带着旨意从那厚重的屏风后站到高堂前。
他躬身一鞠从怀里拿出文书,众臣凝视,朝堂上又再度静下来。
“神游之事,委实避之不及。吾君怀仁爱之心,为国为民,唯恐山神发怒,愿立神庙以示灵寿虔心,即日施行,特颁此旨。”
念罢他将文书卷起,却是看着殿外道:“众臣子可有异议。”
堂下唏嘘声一片,不少人更是吓的直接变了脸色。
“这……国库空虚哪还有银钱修神庙。”一老臣紧紧埋着头小声道。
新来的小官听罢点了点头也低声附和:“况且神游一事昨日才……”
“徭役一增再增,恐怕只会引得民愤。”
不过一时,不满声便充斥了整个朝堂。可威压在上,谁也不愿做出头鸟。
“此法欠妥!”只有世子为首站了出来。
一声高喝,倒是让所有人都听清了,众人不再言语,屏气将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祝宗的视线又落到周煊身上。
“神游一事损失惨重,灵寿丢了声誉,切不可再失民心。”周煊面色凝重仰起头与祝宗对视。“当务之急理应追回赃款,补贴民生,此时修建神庙只会是火上浇油。”
“无神便无民。”怒意爬上祝宗的眉头,他低头藐视,道:“不奉神,仅凭南空水势,灵寿无疑只有灭亡这一条路!”
只一句话便堵的朝堂鸦雀无声。
对灵寿来说,山神便是一切无条件的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