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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灵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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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阿娘!你怎么了…………娘……”
妇人大口喘着粗气,踉跄跌坐在地上,溅起泥来,染得四处泥泞。
天像被斧子劈开一条缝,雨一股气倾洒下来,哗哗作响。抬眼向山的深处望去,泥水裹挟着折木涌向山下,翻腾着,硬生生撞开一条路来。
耳边在轰鸣,力气像是被冲刷殆尽。妇人直直地盯着前方,嘴唇轻颤,难以压抑眼底的恐惧。她松开了攥紧的手,低低喃着:“杜儿快跑……”
“跑!”
容不得人思考,一时间似天地震动。
“轰轰”“轰轰”。山谷里不断泛起回响。泥水猛地灌进鼻腔,哭声、叫喊声混杂在一起,听不真切。
“娇娘你在哪?!”
“轰轰”“轰轰”
“呜……神啊……”
雨水吃痛地砸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
“轰隆!”
一声闷响郁积在山谷上方,将所有呼喊覆盖,银蛇在空中翻腾,霎那间宛如白日。黄泥犹如猛兽扑面而来,绊住了脚步,席卷一切,天地颜色被掩去,势必将所有摧毁。
“轰轰”
夜暗的空洞,雨冲刷在耳边,人的呐喊声渐渐变得模糊……
——
一个月前,灵寿城内,岭方茶馆。
“上回说到,那赤莲兔妖被这小生无意捡了回去,救了那妖一命。妖物可不懂什么恩情,硬生生将那小生剥皮给吃了!继而出来害人!哪知竟真碰到个硬茬,惹得山神发怒,被打回原型,不得修行……”
“好!”台下人附和着:“早该收了这妖孽!”
折扇轻摇,不多时台上便散了许多铜币,时不时还有人向上掷着,说书人脸上笑意藏不住,声音亮了几个调。
道:“这赤莲兔妖惹上了何等人也?那竟是天庭信使!据说那信价值不可估量,有关天地性命的事岂非小事!山神大怒,那山摇引出了地火连着烧了那妖孽三天三夜!”
“活该了这妖孽!”
“好!”
“山神也敢惹,你说这妖怕不是着了道,哈哈。”
“欲知后事如何……”说书人鬓发飘起,顿了顿,手上的折扇摇得有力,虚着眼,没作声。
当真又是一阵银钱落地声。
“苏公子爽快,在下今天又有耳福了。”一年轻小生笑呵呵站起身作揖道。
苏祁也笑着,道:“无妨,着实有趣。”顺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拱手示意。
白花花的银子让先生意气风发。捋了捋本就不多的胡子,啪的一下收起折扇,正声道:
“……有古史记载,山神陟厘为取东海皎珠,舍西北灵地。开阳十六年,筑大周南面为山,栖于此…………至此灵寿为期一纪而神游,祈风调雨顺,民生国安。”
众人兴致颇高,低声不知还议论着什么。
光透过窗打了进来,照得人影绰绰,落在说书人的手上。
苏祁敛眸没再听了,只念着:“一纪而神游……”外街的嘈杂悄然钻进耳朵,连着思绪一起飘远。
落日霞光铺了满地,灵寿城仍络绎不绝,街上吆喝声四起,惊得小雀也叽叽喳喳地叫着。
城外挑担的货郎一手晃着拨浪鼓,一手扶着绳索,稳当地迈着步子往内城赶。
“你这卖的是什么?”城守问道,随手掀开了盖着担的一层薄布。“布料?”
货郎笑吟吟的,微微佝偻着身子道:“城外绣庄的料子,今个儿给城里万青庄里的小姐们送去。”说罢往城守手里塞了几许铜钱。
“你倒是个会看眼色的,万青庄的人?”城守掂了掂手里的分量,满意道:“最近进城可不太容易了,我是看你眼熟,知道你是个实诚的。但谁不知道灵寿神游,上面的人下了死令,现在驻守边城的人翻了几番,怕的就是让有心人钻了空子,最近边城那可不太平。”
货郎拂了拂头上的细汗,忙不迭的点头。“您说的是,您说的是。”
“哎,你快走罢!”城守摆摆手。“我忙着呢!”
——
日沉,令尹府内。
“简直是生了个不省心的,真是要气死我。”上乘的天青盏被苏夫岱摔了个稀碎,散作一地。
秦桉默了默,让丫鬟收拾,换了新盏。苏祁在一旁知趣地低着头。
良久道:“父亲,越之让您费心了。”
“装腔作势!”苏夫岱正气的急,颤颤指着苏祁呵斥:“这都什么时候了亏你还知道半点正事!”说完又重重咳了几声。
苏夫岱太阳穴突突地跳,被搀扶着落了座,接过茶来灌了几口,才缓缓道:“交给你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苏祁抬首微微蹙眉。
“梓匠我已打探清楚,均为往年神游雕刻的老匠,且神像雕刻进展迅速。不过匠舍搬到了南空山脚,虽路程遥远,转运较为麻烦,但有官银打点,应不成问题。”
闻言,苏夫岱愤愤掸袖,道:“这中间要是出了岔子,唯你是问!”
“戴青。”秦桉忙道:“祁儿有心。”
苏祁脸上挂着笑。“越之谨遵教诲。”
苏夫岱冷哼一声没再说话,起身往后宅去了。
晚膳后,夜渐深了,令尹府只余点点烛光,静悄悄的。后半夜又渐渐下起了雨,苏祁没睡,趁着烛火坐在案前,执笔写起信来:
两日前,明平侯召见家君。如我所料,神游一事交付于我苏家。父亲委我打探梓匠一事,关于神像我今日特地留意了匠舍流水,却总感蹊跷。官银下发五百两之余,匠舍历年重金购入上乘乔木,今年账上却余钱明显有多。神像雕刻已准备许久,我前去查看时已然接近尾声。许是近日夜里多阴雨,加之边城稍有动荡。心里隐隐不安,长夜无眠……
苏祁起身打开窗,风夹杂着雨一起飘了进来。一抹白色身影撞破夜色停在窗前,他将信放入信筒,又掸了掸身上的水,末了便飞远了。
公宫,东殿。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浸湿了靶子。
周煦卯足力气开弓,“嗖”的一声箭矢稳稳钉在标靶上,惊得信鸽扑腾着飞起又缓缓落在一旁。
回屋点起灯,她利落换下一身衣,甩了甩有些发酸的手,拿起信来。
银丝仍一缕缕飘着,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大概是夜雨里呆了太久,手都泡起了褶皱。
周煦搓着微微泛白的指尖。
“陟厘。”她侧头看向窗外。“这场雨下了太久……”
——
周煦住在东殿,加之神游一事,明平侯免了其每日的请安。今日难得乐得清闲,她本想好好休息一番,可刚用过早膳,某人便不请自来。
“阿姊!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周煦不觉拧眉。“世子,不得无礼。”
世子却没有接话,将伞随手一放。自顾自的走进殿内,寻起吃食来。
管事公公跟在后头,将新裁好的衣裙交给丫鬟后便默默退了下去。
“万青庄最新的料子。”世子席地而坐,囫囵说着:“还有慈湖顶好的匕首,削铁如泥,如何?”
周煦盯着他,道:“的确是好料子,世子,可是有求于我?”
“阿姊,火眼金睛。”他抬首迎上目光。“中煊确有一事相求。”他端坐起,转而将头垂下道:“求阿姊替我踩灯。”
“周煊,现在不可胡闹!”周煦沉了脸,声音带着一丝怒气。“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阿姊,我才不是胡闹!”他兀地站起身来,愤愤道:“你深居闺阁中,不知如今边城不得安宁。雨水不断,水患成灾,连粮食都泡烂不知多少。忧民之忧,公宫不管,我不忍心坐视不理。”
周煦沉默着没有说话。
“阿姊,你不用担心,同之前一样,我自会安排好人手,绝无意外。”周煊目光灼灼。“阿姊此次若应我,我便替阿姊去求贵氏的剑。”
凉越贵氏……
“筑剑飞絮。”周煦低声念着。
她叹了口气,默了默只道:“我替你踩灯。”
——
慈湖边,雨渐渐大了起来,货郎抬手压低斗笠,加快了脚步。
“哟,货郎子,今个儿这么快啊。”汉子扛着木桩,边走边说:“你看这个月都见第几次了。”
街上没什么人,空荡荡的。
“又来雨了。”货郎没有停下,颔首道:“忙啊,大家都忙。”
慈湖中一群人正忙着踩灯的事。汉子站在湖边喊着:“还差最后一个木桩就打好了!”说完抹了把脸上的水,快步向前走去。
夜里雨也未停,华灯初上,总算是收了工。
七月入伏,距神游还剩十日。灵寿城一纪而游神,各地慕名而来的人数不胜数。今年却是空前的热闹。
天难得放晴,苏祁骑着马悠悠跟在队伍后。太阳高挂,神像由十几人推着缓缓行进,投下一大片阴影,倒也算凉爽。
另一边,周煊一行人一大早就侯在城外练兵场,还需等今日踩灯结束,神像才能进城。
“阿姊。”周煊撩开帐幕,探出头道:“你待在帐里,山神到了。”
“好。”周煦一身劲装,手里正摩挲着一把长弓。
练兵场外。
一群人待着,神像立在其中,虽蒙面仍颇有威压。
“辛苦了各位,在此处稍作休息。”苏祁闻声,勒马朝世子看去。周煊正站在高台,朗声道:“酉时,踩灯开路,神像入城。”言罢守卫兵便领着一行人朝里去了。
周煊下台正欲走,却被喊住。
“世子。”
周煊闻言侧过身来,蹙眉道:“苏臣子?找我何事。”
“臣听闻,今日踩灯一事。”苏祁翻身下马,又行了一礼。“此为民生大福,望君子躬行。”
“好个君子躬行。”
弦外之音不言而喻,周煊蓦地沉了脸。他知苏祁和周煦走的近,可没料到此事也会传进他耳朵里。
“本世子自会为民生作为。”周煊闷声道:“况且本世子和郡主的事何须你言。”说罢拂袖转身便走了。
苏祁俯身未语,二人就此不欢而散。
——
帐内,周煦早换好了衣服,正气定神闲的吃着葡萄。
马蹄声过,帐幕被掀起,光一齐涌了进来,有些刺眼。周煦偏头,说道:“我替你踩灯,切记亥时前必须回来。”
周煊也捡起一颗葡萄往嘴里送,他拍了拍腰上的剑,道:“我现在就去。”
出了练兵场,周煊便御马带着几个心腹朝南面去了。
光热渐渐褪去,换好衣衫,周煦拿起最后一颗葡萄,向帐外走去。
——
慈湖边早已围满了人,好不热闹。水面荡起涟漪,风却仍吹的人心躁动,七嘴八舌的说着什么。
远处迸出霞光,周煦着黄色的袍衫,戴着帷帽,立在人群中分外惹眼。风轻拂过,环佩叮当作响,藏着的脸若隐若现。
二人眉眼有七八分相似,身形上虽有所差异但未必有几人能识出周煦。
苏祁紧握着缰绳,骑马在不远处待着。
钟鸣击鼓,声音久久回荡。人潮渐渐安静下来。酉时一到,祝宗颂唱,钟鼎颤动,浑厚而振奋。
摘下帷帽。
只听有人喊叫着,霎时,一抹明黄闯入众人眼帘。
周煦点地而起,越向湖中,踩上第一根木桩,鼓声渐开,一手挑灯一手挽剑。欢呼声一齐在耳边炸开,鼓声激昂,剑尖一勾,所经之处青灯亮起。身影似剑似柳,映在水面,不折不阿。
鼓声渐顿,更加沉稳有力,飞身而上,人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稳稳落在最高处。衣袂飘然,长身而立。周煦闭着眼沉沉呼了一口气,将剑花挽出,火光摇曳,剧烈颤动着。
最后蓄力一蹬,一手攀附上木桩,将剑狠力钉上,挂好了最后一盏青灯。
还来不及回神,便听到一阵惊呼。
“倒了!”
回首便见一根木桩正缓缓向人群倾斜。来不及思虑,这个节骨眼上绝不能出差池。
周煦拔出剑一个翻身回到湖边,千钧一发之际,苏祁勒马遣散开人群。
她猛地蹬地借力,堪堪将其稳住,人的喊叫和马的嘶鸣声混在一处。
水花扬起,整个人落入湖中。
周煦浑身湿透了。
好在湖不算深,没叫她太狼狈。
她撑着站起来,抹了把脸。
周遭寂静了一瞬,而后如雷点般的鼓声再次响起。人们欢呼着,兴致更高了。更有甚者拜倒在地放声喊着:“世子万福!世子万福啊!”紧跟着周围人们便跪倒一片,齐声喊着:
“世子万福!世子万福!……”
人们状似癫狂,如此热切的神情似乎有些烫眼。
周煦还站在水里,眸光明暗没有做声。一只手伸来,她回神,随后被苏祁一把拉了出去。
众侯军上前。
“走。”苏祁悄声道。
周煦甩手抖掉水珠,抽剑入鞘,越过人群匆匆隐去了。
青灯轻晃着,天光还剩下一条缝。城门缓缓打开,神像在众人簇拥下行进。祝宗伫立在城门上,巨大的袍子笼罩着他,看不清神色。
他将手里的木炭碾碎,笑道:“陟厘,好好看看吧,你的子民可是给你开了一条好路啊。”
磬声声响,神像入城。
祭台前,人们齐齐跪拜在此,虔诚磕头。
神像停在巨大的黄布下,暗淡下来,衬得周遭诡谲。祝宗一声令下,四端丝线被剪断,缓缓将其盖住。
颂唱声起,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