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为西南风》温故不知新

2、新伤旧爱

　　皇宫，锦遂殿。
　　钟定眼睛半阖，听到下面跪着那人说到白行舟进了黎府之后半夜才出来之后，无神的双眼才变得异常冷漠。
　　下一刻，钟定盯着面前摆着的查到的白行舟所有东西，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闻王要设宴？”
　　唐止：“是，邀请了各大才子才女，时间定在两日后。”
　　“嗯。”钟定道，“通知闻王给白行舟一张请帖，派人盯着他们。”
　　“是。”
　　“黎千柳去不去？”钟定歪着身子在龙椅上顿了会儿又问道。
　　“闻王是有递请帖到二公子手里边的。”
　　闻言钟定倏地睁开眼睛，沉声道：“让他明日辰时在这里候着。”
　　结果黎千柳直接躺倒了闻王设宴前一天，他虚弱地支起身子，看外面天色，不免叹了口气。
　　他又躺了回去，想着昨天的事。
　　钟定依旧居高临下俯视着他道：“不愧是黎二公子，赏识得了白行舟的才华。”
　　不知道钟定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是这样一幅姿态望着他了。
　　“白行舟有才是有目共睹的，臣只不过是跟旁人一样，看到的，也跟旁人一样。”黎千柳立着拱手说。
　　钟定微微一哂，方才又道：“那你觉得日后朕是用他不用？”
　　“万岁若是觉得此人与我有系，臣大可不与他往来，昨日之事，是白大人心善，才出手相助的。”黎千柳冷静道，“用人一事，臣插手不了，全凭万岁自己意愿。”
　　钟定眸中暗了暗，黎千柳这个碍事的几时这么放心他了，
　　“京中贵人各个心怀鬼胎，你觉得他又会怎样在京中立足。”钟定又问。
　　“白大人的想法臣并看不透。”
　　“哦。”钟定翻着面前的卷轴，又道，“各大官员争着要他，你不想吗。”
　　“臣一届书生，如何敢跟各大官员争他。”黎千柳道。
　　“朕看你昨日急着投怀送抱，朕以为你想要他呢。”钟定语气硬冷。
　　黎千柳微微一诧，随后极厌恶地撇过脸去，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来，反倒是把脸气红了。
　　要不是钟定不见他，他也不至于跪到神志不清。
　　“书生？”钟定慢悠悠说道，“官位给你留着，是你自己不做。”
　　“臣身子差得很，做不了。”黎千柳抬眼看他。当年的确是黎千柳自己辞官的，可要仔细说起来，也是钟定的算计，黎佯逼迫。黎府世代行武，家中三子，长子已经随父从军，二子黎千柳文识了得，三子是钟定钦点的侍卫，若要说从前黎府是一边倒，如今出了黎千柳习文，皇帝自是更加看不惯。
　　“你是做不了。”钟定俯视着他。
　　黎千柳低眉颔首，像是默认了。不一会儿突然又跪下道：“臣求万岁，宽恕千树。”
　　钟定没有讲话，只是盯着黎千柳，过了好一会儿，黎千柳又叩下身子说：“臣求万岁开恩，宽恕千树。”
　　“凭什么？”钟定质问。
　　“施玄裳……郡马，妄杀奴隶在先，千树念及往日与那人情分才出手相救，误伤郡马实属无奈之举，昨日听闻，郡马并无大碍，臣……”
　　“郡马管教的是自己的人，与他黎千树何干，反倒是他对郡马大打出手，甚至当众断郡马一条手臂，黎千树置皇室的脸面于何地，置朝中大臣于何地，置朕于何地。”钟定道。
　　“臣以为……”
　　“你住嘴。”钟定打断他道，“这就是朕为什么不想见到你的原因，你每次找我，都是为黎千树求情，你哪一次不是为求请来的，不行吗。”
　　黎千柳：“……”
　　“还是堂堂黎二公子，除了替弟弟求情，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了。”
　　黎千柳依旧俯着身子，不管钟定说了什么，毅然决然道，“请万岁，给臣一个机会，替千树沉冤。”
　　钟定顿住盯他半晌，才突然松口，从龙椅上拖着长袍走下来，在黎千柳身前蹲下，将他伏在地下的身子扶起来，两人四目相对，钟定故作温柔道，“好啊，你想清楚了，要是替黎千树求情，说多少个字，挨多少个板子。你看看你这个身子，受得了多少。”
　　钟定这个样子跟他父亲实在太像了，黎千柳将双手从钟定手上拿下来，但目光却不移开半点，像是只在心里边简短的组织了语言，便开口道：“臣以为，人生天地之间，皆有血肉，有父母。贵族是万岁的子民，奴隶也是，贵族的命是命，奴隶的命也是命。千树重伤郡马固然有错，可是郡马一时意气要残害奴隶，也有错。千树自幼听的是东坡画扇，承万岁恩德，爱民恤物，待人，亦是如此。万岁方才言，千树置皇室脸面于何地，贵族言行相顾，更应该宽厚待人，千树顾及皇室颜面方才阻止郡马，并不逾矩。置朝臣于何地，郡马与千树乃是同僚，他们更应该荣辱与共。”
　　他们四目相对，最后钟定道：“说完了？”
　　“说完了。”黎千柳道。
　　钟定起身来，望向唐止，后者颤颤巍巍数过之后道：“回万岁，一共一百八十八个字。”
　　钟定心底某处微微一颤，随后背过身去，道：“推出去打。”
　　话毕，几个人上前来拉黎千柳。他一如既往的没有一丝反抗，也一声不吭。两人默契似的互相谁也不看谁。
　　直到没动静了，钟定才一脚踹坏一个香炉，随后在屋内来回踱步，坐立不安，奏折也看不爽了，过了会儿实在按捺不住，要大步出门，走要门口不知道是什么心思，又折了回来，瞪一眼唐止道：“愣着做什么，去盯着，那群人没轻没重，黎千柳有半点闪失朕绝不放过你！”
　　飞来横祸似的，唐止立马出去了。钟定心急，将桌子上的那份告郡马与黎二公子相残的奏折摔在地上，他们两个三天两头不对付，从小便吵闹，早提醒过他们要收敛一点，结果今日还是把事情闹到他这里来。
　　钟定气不大一处来，不惩处说不过去，罚黎千树的话黎千柳又要闹脾气，让施玄裳谅解又觉得对不起他，最后这罚只好落在他这根病秧子身上。钟定愤懑，又抓起桌上一个竹简摔了出去，正巧唐止跑回来，砸在他脚边。
　　“怎么样？”钟定两步跨上来，揪着唐止的衣领急切地问。
　　“二、二公子已经昏过去了。”唐止汗颜，继续说，“行刑的侍卫说，二公子不吭一声，大概是在第七棍的时候昏过去的。他们下手已经很轻……可二公子还是……”
　　闻言钟定立马扔开唐止，走到门口看下面的黎千柳，被人扶着，却已是一副不省人事的样子，脸上没有血色，只有嘴唇内侧红得渗出血来。
　　这副可怜样不是他自己非要求来的吗，要是他好生说话，他又怎会……钟定拳头紧了紧，莫不是，在同昨日置气？
　　“唐止，通知刑部，放了黎千树，外称，黎千柳代弟受过，罚一百杖刑。此事揭过，不容再议。”钟定大手一挥，吩咐道。
　　“是，老奴这就去传话。”唐止拔腿就跑。
　　“先传将药成来。”钟定叫住跑到门口的唐止。
　　“是。”
　　黎千柳躺在钟定的床上，双目紧闭，他记得是什么时候，黎千柳也是这样躺着的，特别安静，不讲话。
　　但是他记不清了。那些事情仿佛很久远，远到，连黎千柳都变得这么陌生。
　　钟定坐在床边，捋了捋他的头发，又托住他的脸，看了半晌。直到太医将药成前来，他才舍得将手拿开。
　　黎千柳伤在后背，是必要脱衣服的，可是黎千柳怎么能平白让别人看了去，就算是医者也不行，钟定命将药成把脉开药，随后将人撵了出去，关上门窗后才扶起黎千柳，亲自替他宽衣解带。
　　他还没看过黎千柳的身子，不知道这样病的一个人，身上会不会真的只是皮包骨，钟定很快掀开了他的衣物。谁知映入眼帘的，竟是好几道伤疤，他有一瞬间的恍惚，饶是他钟定贵为皇帝，也从不敢这么伤黎千柳啊！
　　究竟是谁！是谁做的！
　　伤疤像是好了许久了，钟定仔细看着，又退掉整件衣物，黎千柳身上就没一块肌肤是完整的！
　　他自小身子金贵，吃饭都只喝白粥，穿衣都要穿最柔软的那种生怕刮伤的身体，究竟是谁这么狠心伤他遍体鳞伤，全身肌肤没有一处是完整的，纵横交错的刑具将皮肤刮得又丑又烂，他可是黎千柳啊！
　　谁！是谁！一定要找出来，抽筋扒皮！
　　“咳咳！”黎千柳突然咳嗽，显然是脱掉了衣裳觉得冷了。
　　钟定抱着他，他也冷得往自己身上靠，钟定来不及心疼他这些伤，只将人轻轻翻了翻，手指抹了药膏，要为他后背的新伤涂药。
　　手指抹过的地方口试坑坑洼洼的，是反复的新伤和旧伤。
　　他怎么敢的，他怎么敢打黎千柳啊！
　　泪水很快浸湿他的双目，双手也忍不住的颤抖，兴许是一个不注意手重了些，黎千柳疼的整个人都缩紧了，在他怀里，宁愿捏碎自己，也绝不攀附旁边一点东西。
　　黎千柳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他小时候娇贵的紧，别人破他一点冷水他要把人推进冰河里边。他小时候在皇宫只有太子一个靠山，因此，凡是受了委屈都会找太子做主。
　　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的呢？这些伤有些年头了吧。
　　可是黎千柳藏匿如此之深，就连他，也不知道黎千柳是在何时何地伤的，到底是有难言之隐，要不是今日昏在锦遂殿前，他又何时才会知道呢。
　　知道了又有什么用，现在全京城都知道皇帝刁难黎千柳，他的太子在五年前就已经死了，他自然不会苦涩到来找这个处处打压他的皇帝做主。
　　可是，黎千柳，当年是你自己要他娶皇后的，是你自己写诗祝贺的，是你自己要推他出去的。
　　钟定又替他穿好衣物，盖上被子，是从什么时候呢？黎千柳伴他七年之久，是什么时候突然消失的。
　　他想着从前的事，不知不觉走到窗边，看那一树开得正盛的白玉兰，世人皆知黎千柳独爱白玉兰，曾几何时写下不少诗作夸他，甚至亲自为他作画，题字，多的屋子都放不下。
　　那些画黎千柳离宫的时候并没有带出皇宫去，但是再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唐止，差人送黎二公子回府。”
　　是找不到呢，还是根本就不敢去找呢，都记不清了。
　　人这一辈子本来就短，这下又浪费了好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