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为西南风》温故不知新

1、美人入怀

　　是夏，初晴。
　　约莫五六岁的孩童穿过皇宫的长廊，手中抱着的不知道是那位名家的经典，一步一跳来，几株摇摇欲坠的白玉兰被孩童不小心路过碰掉了花瓣，洁白的花瓣瞬间染上了泥土，加上后面侍从的跟随，彻底陷进了泥地里。
　　男孩一时不察，蹦着光滑的鹅暖石摔了一跤，正跌在黎千柳旁边。
　　“哎哟喂小殿下，昨日大雨，今日水还没干，滑着呢！”跟着的太监立马扶起他来，拍了拍身上的灰道，“您说您都到锦遂殿门口来了还摔了一跤，万岁哟，怕是要惩罚老奴喽！”
　　“怎的惩罚你？”小殿下倒是没有哭，只是面露难色，哭管什么用，他越哭得厉害，父皇便会越厌恶他。想及此他看了一眼跪在旁边的人，“依我看，倒是这狗奴才跪在这挡了我的道，才让我摔倒了！”
　　太监整理着小殿下的衣裙，才注意到旁边跪着的人，模样好像在那里见过，却记不起来，不过能跑在这锦遂殿牵头来跪着的，只怕也并非凡人。
　　“臣参见殿下。”黎千柳拱手又拜了拜。
　　小殿下摔得不轻，正在气头上，当即要踹，后面便有另一个声音想起：“万岁今日难得同意见殿下，殿下可莫在锦遂殿前头惹万岁爷不开心了。”
　　话落，这人便也走了上来，对跪着的黎千柳微微颔首，随后瞪了一眼一旁的太监，又道：“殿下怎的还被奴才的话左右。莫要让万岁等急了心烦，走吧。”
　　再怎么狂的野狗，在父亲和老师面前也是温良的小孩子模样，小殿下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索然也全忘了身上的疼痛，大步走向锦遂殿门口，太监替他开了门，他二人进去后又合上了门。
　　外传说万岁爷怕光，平时处理政务从来不开门，是个顶奇怪的人。
　　“儿臣拜见父皇。”小殿下一看到上头坐着的人便立马跪下磕了个头，“父皇万安。”
　　旁边跟着的老师也在一旁跪下来，道：“臣参见万岁。殿下这月已经看完了《千字文》，臣觉殿下聪颖，专承来向万岁讨书。”
　　“这次要看什么书？”堂上的人并未抬眼，手上的动作也并没有停。
　　“殿下说想看《尚书》，不过依臣拙见，先看《韵语》为宜。”
　　闻言一旁立着的太监立马去后边一整面墙上翻找到这两本书，小心翼翼递给他，随后钟定合上了一个卷轴，揪了揪眉心很快又拿起下一个卷轴铺开，发现下面二人还在，才问：“还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退下吧。”钟定言语中没有起伏。
　　“父皇，儿臣只用了半月时间就看懂了《千字文》，儿臣背给父皇听好不好！”良久钟弈才开口，期盼的望着连头都没抬的钟定。
　　闻言钟定手上顿了顿，还是将最后一行字写完才看过来，谁知钟弈一秒就挪开了眼睛，不敢看他。
　　钟定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很厉害。”
　　小殿下十分欣喜，抬起头来望着钟定，期待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他最想的，还是将文章背给钟定听！
　　“不过，是行舟教的，便也不足为奇了。”紧接着钟定又这样说。
　　钟弈伤心极了：“……”
　　见状白行舟连忙道：“殿下聪慧过人，万岁不若听听殿下一月的成果。”
　　钟定：“……”
　　他看了看桌案上堆满的奏折，又看了看下头一脸期待的钟弈炽热的目光，只好揉了揉他沉重的黑眼圈，道：“背吧。”
　　“天玄地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
　　小殿下张口就来，生怕下一秒钟定就反悔了。
　　钟定看着奏折，时不时听一两句，他对这个儿子实属无奈，哪家公子四岁读《三字经》，五岁颂《千字文》，就算是皇子也不应该这么苛刻，他倒是想让这孩子松弛些，年过了六岁再学也不迟，奈何要人不读书这样的话说不出口，钟弈又实在勤奋，只好依他的给他找了今科状元当老师。
　　这样一来，他这爹实属不像爹，看看旁边才教了他俩月的老师，一脸骄傲望着自己的学生，反倒是这个爹，盯着手上的奏折连眼睛都不曾挪开一点。
　　等钟弈絮絮叨叨背完了全文，跪在原地准备听听父皇对他的评价。半晌钟定才皱着眉头叫立在一旁的太监道：“唐止，那个人死了？”
　　“回万岁，黎二公子得知此事后，便将人杀了与郡马赔罪。”
　　闻言钟定略有所思，心道黎千柳杀人是真诚的，赔礼道歉到不见得，他揪了揪眉心，道：“你立马宣郡马进宫见朕。”
　　“是。”唐止应道，随后吩咐外边的小太监前去郡主府。
　　看天色已然晚了下来，钟定难得起身，下去将钟弈扶了起来，拍着他的肩膀，眸中满是疲倦，道：“……极好。”
　　“近日读书辛苦，行舟教你，可还习惯？”钟定问道。
　　“习惯，老师什么都会，特别厉害，儿臣以后，要跟老师一样厉害……”钟弈嘴上滔滔不绝。
　　“习惯就好。”钟定道，“你年纪尚小，读书之余也莫忘了要多陪林小……你的母亲。”
　　“儿臣会的，”钟弈道，“但是儿臣也想，多尽孝父皇……”
　　“那便好。”钟定直接抢过话头，随后又道，“缺什么跟唐止说，让他给你母子二人置办。”
　　“退下吧。行舟留下来，我有话跟你说。”钟定说完转身又回到桌案前，拿下了另一份奏折。
　　见此钟弈只好离开，他累积了一个月想说的话，终究一句也没有说出口，但他不敢违背钟定，只好退了出去。
　　太阳临近下山，斜斜的光照的锦遂殿更加金碧辉煌，钟弈垂头丧气走出来，看见下头跪着的人竟然还没走，想来就是他惹得了钟定不高兴，钟定今日才对他这么冷漠的！一定是这样的。
　　想到如此，钟弈快步走到他面前，人不高，却故作俯视黎千柳的模样，阴冷道：“你叫什么名字？”
　　“臣黎千柳，拜见殿下。”
　　“黎千柳？”钟弈瞪着他冷漠道，“就是你这狗奴才今天惹得父皇不开心了，才让父皇对我也不开心。父皇是宽厚仁义，不忍如何罚你，我却不行。”
　　听他说话，黎千柳才缓缓抬眼对视上他，这是他第二回见这个孩子，第一回是在这孩子刚出生不久的时候，皇后要他为此子诞生写一首诗道喜，那时候万岁虽拒绝了，但是黎千柳还是写了。
　　“来人。”钟弈看不懂黎千柳眸中的复杂情绪，只觉得黎千柳大胆，居然敢平视他，登时怒道，“给我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狗奴才！”
　　都已经长得这么大了，能打人了。黎千柳盯着他，目光没有移开半分。
　　棍棒挥下来的时候，黎千柳目光还是紧紧锁在这孩子身上，他或许也没有料想到自己的身子已经虚弱到这种地步，仅仅一棍便天玄地暗，当即倒下去动弹不得。眼前锦遂殿三个字也跟着歪了。
　　这三个字分明是他黎千柳自己写的。当年新帝登基第一天便踢了书房的这块牌匾，重新提名，着黎千柳重新写，那时黎千柳刚从天牢放出来，自然不敢再得罪新帝，当即写了好几版送来。
　　他写的时候可能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狼狈到在锦遂殿前爬也爬不起来，还是被钟定的儿子打得这么狼狈。
　　许是外面吵闹，让里头那位也听见了。锦遂殿平日里是很安静的，就算惩处奴才也会拖得远远的，今日是谁这么不懂事。钟定当即站了起来，往窗户外边看。
　　白行舟觉得大事不妙，当即推开门出去，喊道：“住手，锦遂殿前岂容喧哗！”
　　侍从们立刻停了手，随即跪了一地，钟弈抱着胸转过身来，瞥见坐在里面那位面颊阴沉，白行舟又在给他使眼色让他快些离开，这才啐了黎千柳一口走了。
　　“回万岁，是几个不懂事的……”
　　白行舟要说些什么替钟弈辩解，奈何话未出口，钟定却抬手要他不要说了，白行舟只好闭嘴。
　　下头黎千柳被唐止扶起来，背着阳光站着，眼神却一直不在这边。
　　“不是让他滚了吗他怎么还在？”钟定冷着脸问一旁研墨的小太监。
　　小太监一哆嗦，连忙跪下道：“黎二公子倔着，非说不见到万岁爷不起身，奴才是也是没有办法……”
　　“废物。”钟定瞪他一眼，随后道，“关门，朕乏了，让黎二公子改日再来吧。”
　　两个太监一左一右，将门合上。
　　这边钟定又道：“行舟，钟弈顽劣，下次朕见到他，不希望他还像今日这般不知礼数，你得费些心思，无需在意他皇子的身份，多管教他。”
　　“臣，遵旨。”白行舟拱手道。
　　“退下吧。”钟定揉着眉心叹了口气道。
　　白行舟松了口气，才从锦遂殿内退出来，这时黎千柳并未走远，只是一瘸一拐的模样，感觉随时都会摔倒，唐止当然充其量是把他送到殿门口，他不能擅离职守。
　　果不其然，黎千柳没了唐止的搀扶，刚走了两步路便跌了下来，刚路过他旁边的白行舟立马伸手一接。
　　黎千柳仿佛是撑着最后一点意识推了白行舟一下，却也没有然后了。
　　旁边唐止还没来得及扶，美人倒是先落入白行舟的怀里，唐止细着声音道：“有劳白大人了，还是让咱家来吧。”
　　说着唐止伸过手来扶。
　　白行舟原也觉得不合适，要是被小殿下看到了，怕是又要跟他闹，谁知白行舟还没能把黎千柳交给唐止，里头便传来了钟定的喊声，安排黎千柳回去那是不可能的了。
　　“白大人你也可以不管，放地上吧，黎二公子一会儿醒了也会自己回去。”唐止焦急着，随意交代白行舟一句便立马待命到钟定身边。
　　等到再醒来，余晖已经落了下去，房间昏暗得只有只有床头又一根烛火摇摇欲坠的燃着。
　　黎千柳想想白天的事，立马又头痛起来，没来的闭上眼睛再多睡一会儿，门外的吵闹声便让他心里边更烦。
　　“我说过，不等黎二公子醒来，我是不会离开的！”
　　这人语气强硬，坚定万分，就是声音实在陌生，不像是熟人的声音。
　　不过也是，若是搁旁人身上，他今日就算是死在了锦遂殿也不会有人管的，除非万岁爷大发慈悲，差人送他回来。
　　京城里没有人愿意无缘无故与黎府牵上瓜葛，唯恐自己什么时候被万岁爷连坐一起罚了。
　　原本黎千柳还想再听听他会讲些什么话，谁知自己这不争气的身子突然猛烈咳嗽起来。
　　下一秒，阿玦就出现在了眼前。
　　“何事在吵闹。”黎千柳支起半个身子问他。
　　阿玦连忙上前去将他扶住，在他后背垫了枕头，再去旁边倒了杯水递过来，低眸道：“白大人非说要等您醒来才肯离开。”
　　“你撵他了？”黎千柳抿了一口水，又将水杯递给阿玦。
　　阿玦接过水杯，搁在一旁的桌上，随后立马跪下，低声道：“属下知错。”
　　黎千柳皱了皱眉，捂嘴又咳嗽好几声，嗓子干哑道：“也不怪你，起来吧。”
　　说罢黎千柳便要起身来，阿玦又将他扶住。黎千柳双腿撑不住力，落地便一直抖，借着阿玦的力艰难走到门口，看着立台阶下的白行舟，黎千柳露出一个笑容，走下台阶，拱手道：“适才阿玦多有得罪，还望白大人见谅。”
　　白行舟倒是大气，并不在意刚才阿玦撵他走时的无礼，也拱手道：“无妨。”
　　在院中，黎千柳差人添了茶水，道：“白大人试试这茶，万岁说这茶极好，你尝尝，若是喜欢，便带些回去”
　　白行舟随声下意识将茶杯端起来送到嘴边抿了一口，嘴中苦与涩交织在一起，说实话，挺不是滋味的，白行舟又闻了闻茶香，口中涩味长存，他放下茶杯道：“是无量山吧，万岁赏的？”
　　见白行舟模样不好，猜到这茶苦涩，黎千柳苦笑道：“万岁认为黎家势大，功高盖主了，惹得他老人家猜忌。这茶我没尝过，如今看来，是万岁在提醒我收敛行事啊。”
　　只不过，黎千柳隐约记得，这茶得是两个月前就已经拿来了。
　　原本白行舟认为黎千柳对万岁是有无上尊敬在身上的，只是为什么又感觉这份尊敬并不多，比如御赐的东西，虽然万岁不怀好意，但若是让万岁知道他把御赐的东西随便送恐怕也会不高兴，还有，明明万岁年纪跟他差不多，却偏要喊人家老人家，虽然今日见到万岁，他模样是没前几天精神……
　　而今日在殿前……早听传闻说黎千柳动不动就跪倒锦遂殿前，以前他去也撞见过几回，唯独今日钟定这般生气，唯一不一样的就是，今日一起去的，还有小殿下，可是，黎千柳只怕与小殿下扯不上什么关系。
　　罢了，反正黎千柳这副虚弱的磨样，只怕也活不过多少年了。
　　“你今日帮了我，日后万岁怕是不肯重用你了。”黎千柳见他有心事，无奈道。
　　白行舟却一愣，他的确刚进京就平步青云，怕是已经得罪不少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