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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将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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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前,陈青霜敲响了关闭的寺门。
一阵脚步声响起,停止在门后,女人清了清喉咙:
“守陵人拜门,要见将军墓。”
“哪位守陵人?”
“九华山,青阳剑宗,陈青霜。”
“...请进吧。”
僧衣灰袍的寺人打开了门,莹莹的光从寺内落下,铺开了通往深处的路。
女人点点头,和寺人对了一下目光,熟练的踏进寺庙里。
“岳将军的墓原来在这里么?我一直都不知道。”秦北海左看右看打量着寺内光景,未关紧的寺门缝里露出含怒的金刚铜像,十八手观音微笑着在高处俯瞰他们,燃尽的火烛并发着最后一点余光。
天地间小雨纷纷,轻微的敲击声在耳畔响彻,始终不有断绝。
陈青霜带着他一路跟着僧人,他们穿过一条条拐角小路,来到大理寺的寺院后门,僧人打开了通往山后郊野的门。
“上行百步,便是岳将军的衣冠冢,请去吧,小僧还要打扫寺门。”
“有劳了。”陈青霜双手作揖。
僧人摆摆手,提着扫帚走了,秦北海眺望着寺庙后山黑黢黢的阴影,打了个寒蝉。
陈青霜陪着他眺望,像是追昔往日英雄的悲怆落幕,幽幽地叹了口气。
『意难平,朝堂上十二金牌。』
『悲难化,风波亭父子同殁。』
她牵起少年的手。
“走吧。”
————
登上崎岖泥泞的一截山路,陈青霜凭着记忆来到一处平常朴素的平地,掏出手帕擦拭一节已然落灰的石碑,石碑光滑无字,却泛着光滑的反光。
“岳将军的墓至今还没有定论,长存于此的,是他的衣冠冢,但对我们守陵人来说,死在什么样的地方,就是我们拜谒亡者的地方。”
秦北海认真地凝视着那节石碑,打着伞,雨水从高处的叶尖滑落。
女人擦拭完石碑,后退几步,用脚扫开地面的泥土和落叶,石碑前赫然裸露出一片坚硬的石面,她端庄地清理完地面,指着一块凹陷的地槽向秦北海招手。
“把灯拿出来吧,为将军点灯,告诉他们有新的守陵人来了。”
秦北海摸出油灯,点起烛火,放置在师傅制定的凹槽,那油灯是有琉璃罩的,雨水熄不灭灯火。
陈青霜对着石碑鞠了一躬,而后盘膝跪坐,示意秦北海也一同坐下来。
师徒二人一同跪坐下去,面对着面,目光严肃。
“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
女人含笑点头,解开背后束刀的绳,将黑鞘的长刀交付到在秦北海的手里。
“你还不是真正的守陵人,没有锻出自己的刀,就先用我的好了。”
秦北海双手接过,照着师傅的吩咐将刀平放到自己的大腿前。
“一柱烛火的时间,如果将军认可你,那么你自会平安无事的醒来,但如果他们不认可你,烛火会在灯枯油尽前自己灭掉。”她的眸子里闪过亮光“我守着你,如果烛火灭了,我会从外界把你叫醒,否则你会一直沉浸的陵中的幻觉,等待你的就只有死亡。”
秦北海打了个哆嗦。
“别怕。”陈青霜温和的笑笑“我一直都守着你,你相信师傅么?”
秦北海定定地看着女人,咬着牙点头。
冰凉的手抚上他发颤的脸颊,陈青霜的语气很轻很轻,像是无边海水里飘来的一叶细舟,载着他的神识一点点遁入虚无。
秦北海闭起双眸。
她说,想象一场雪,一场大雪...
大雪里走着一高一矮的两个影子....风雪从他们的身旁呼啸....远处的临安城灯火通明...
————
草鞋一深一浅的踏进积雪,一个人抬头无神地望着天,一个人低头咬着牙迈步。
被缚起双手的两个男人并肩走在怒吼般的烈雪,沾满血迹的脚链铛铛作响,他们的后背上插着亡命牌,牌上刻着深深的汉字。
隔着莽莽的风雪,秦北海只是看见了忽闪而过的“岳”字。
他骤然醒悟了过来,大吼一声朝着那两个奔赴刑场的人跑去。
“喂。”
一个青年喊住了他。
秦北海回过头,看见一双如古潭般的瞳子望着他,隐隐含着笑意。
青年招招手,嘴里叼着一杆旱烟,脚下放着一对沉重的破甲锤。
“过来吧,来坐坐先,是新的守陵人是么?”
秦北海诧异的点点头。
“想去救那两个罪人?”青年笑眯眯的问“很多人都这么做,但故事依然不会改变,岳飞和岳云会死在这风波亭,被昏庸的皇帝和满朝奸臣谋害。”
少年红了双眼。
青年依旧是笑着向他招手。
“来吧,来这静静坐一会,看着那对父子的落幕,很多人都没有见过他们真正临行前的样子,你愿意见证么?”
秦北海犹豫了一会,终归听从了建议,一步一步走向一个亭台中的青年人,他走的近了,看清了青年的模样。
“猜出来我是谁了么?”青年笑着问。
秦北海摇了摇头。“我师傅什么都没和我说。我以为我进来是要来救将军的。”
青年哑然失笑,他是坐在亭台的石阶上的,朝石阶上磕磕旱烟。
“你是陈小姐的徒弟不成?”
“呃...我是。”
“唉。我就知道一定会是这个样子。”青年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就我来说吧,守陵人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请先生赐教。”秦北海拱手作礼,一同坐在青年的旁边。
“守陵人自商周时期便有存在,不甘死去的帝王和诸侯们会在墓中催生戾气,戾气影响世间的阴阳二生,为诞生乱世的基石作出贡献,而守陵人需做的,便是斩断这些不甘和执念,少年郎,你知晓了自己的职责么?”
“我师傅从来没和我解释过。”秦北海吞了一口口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青年又叹了口气。
“估摸是陈小姐断定我会老好人一样的跟你解释,她自己就懒得费些口舌。”
“您认识我师傅?”
“哈哈,当初你师傅的入陵考试还是我负责的呢,明明只是个毛丫头,你猜她做什么了?”青年含着笑。
“呃...我猜她在梦里干了很不得了的事。”
“差不多。她抢了我的锤子,跑到临安城里找到赵构砸了个稀巴烂,最后冲进风雪里把赵构的尸体丢在行刑的台子上,然后指着我的鼻子说,抗金!北伐!”
秦北海惊的久久都不说话。
“还好她徒弟是听话的类型”青年笑笑“不说闲话了,来,好好看看他们吧。”
少年顺着青年的目光,远远的眺望行刑的父子,这一次风掠过缥缈的大雪,露出了两个威震蛮族的大名。
亡命牌上刻着『岳飞』『岳云』。
高耸的人影始终望着茫茫的天穹,他忽然毫无征兆的开了口。
“儿啊...”
“父亲...?”
“你后悔做我的儿子么?”
低一些的人影愣住了,一次风雪呼啸的时间,他已是泪流满面。
“不悔!”岳云强忍着悲辛,倔强的昂起头。
胡子憔悴的男人笑了。
“我一生有两憾,一是未能收复国土,二是未能陪你长大。下辈子,别当我的孩子了。”
秦北海隔着苍茫的大雪,呆呆的看见一轮滚烫的热血撒上满月,一切归于风雪中的平静。
是夜,临安除夕,灯笼昏光冲天而起。
青年在一旁抽着烟,一言不发。
“故事结束了,这就是三次北伐的岳家下场。”
“虽二十年后得已沉冤昭雪,但已太晚了。”
他叹出一口悠长的气,敲敲旱烟。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雪风似刀,阵阵割面。
“所以,请问我作为守陵人到底有什么能做的么?”
秦北海低低的问。
“斩断岳家父子的执念,告诉他们,山河如今是否已经收复?”
“现今天下安定,平复中原,驱金人于长城外,三百年未有大乱。”
青年人笑着点头
“如此甚好啊。我和父亲的血没有白流,那么多岳家军的血也没有浪费。”
“新的守陵人,你叫什么名字?”
“北海。秦北海。”
“请代我们守住这片地方吧,我和父亲其实是没有什么执念的,只是想留下来,看一看我们时代之后的大好山河。”
青年起身,提起一双重锤,走入了茫茫的风雪中。
“你们守陵人啊,太过容易入魔,有些执念是斩不断的,若是斩不断的执念,就随它去好了。”
他豁然的大笑,摆手告别。
“别了,你会是一个合格的守陵人,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