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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火 ...


  •   山火将径山的天幕烧成了一片崩毁的漆黑,昔日古旧的剑宗彻底成为了残檐断壁,数柄断剑深埋于春泥。

      径山山下。

      一个白袍染血的宗门子弟跌跌撞撞地窜过山下的闹市窄巷,不停带翻商贩们的推车竹篮。

      气急败坏的小贩们朝他破口大骂,可他不敢停,他怕又一杆羽箭会射进他的胸口,他的身体已经剩不了多少血了,他冷的哆嗦,他还想要停下来喘几口带着喉血的气,把嵌在骨头里的箭矢从背后拔出来。

      追捕他的猎杀已经持续多久了?

      他只记得自己不停地在跑,从天黑跑到晌午,从山顶跑到山下,跑的脚要断了,肺要破了,身后始终有沉重的靴声和绷紧弓弦的利鸣。

      “小子,往哪跑!”

      长枪从人群组成的缝隙里刺出,枪杆劲风如密不透风的铁墙,杀的人骨头都寒了。

      他想要认输了,瞳子里泛起阴翳的灰,疲倦如潮水冲刷着神经。

      可他想起了火,铺天盖地的大火,径山上那灼骨蚀心的大火,师傅和师弟在其中哀嚎挣扎的火。

      “去死!”宗门子弟突然暴起,他嘶哑地咆哮,从鞘中拔剑旋斩。

      高速闪过的清光磕开了枪首的劲,埋伏截杀的死士来不及防御,如铁一般的手已经掐住了他的咽喉。

      浑身是血的少年整个人撞了上去,将他撞倒在地,他骑在男人的身上狰狞地嘶吼,双手收紧了虎口,脆弱的骨头一点点崩溃一点点断开,死士的眼眶血红青筋毕露,他们就像是在地狱的岩浆里苦苦挣扎的恶鬼,得不到救赎也得不到死亡。

      男人铁青地伸出手,用锋利的指甲去抓挠少年的身体,留下一道道青色的血痕。

      他的气就要绝了,可他临死前仍不懂为什么这个人还有力气反抗。

      他们已经捕猎这个家伙三天了,足足有六个精锐的刺客被他砍了脑袋卸了手脚。

      他自己的身体也濒临崩溃,那么还有什么能支撑这个不过孩子年纪的人奋起反抗?是他灵魂深处的不甘和高贵么?

      血痕交错着在少年的手臂上蔓延,可他只是低垂着溃散的瞳孔,缓缓发力,如同精密而没有感情的机器。

      咔。

      少年的白衣又溅上一泼浓腥的血,他的双目枯槁,哭着笑着对尸体放声嘶吼,像是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猛虎愤而露出獠牙。

      他突然呛住了一口血,浑身的热意再次一点点凉了下去,他咳嗽着拔出男人尸体上的腰间佩剑,跌跌撞撞地起身,继续漫无目的的逃窜,钻入一条巷子。

      他想这个世界真是讨厌啊,那么多的人想要杀他,那么多的人都看他如猪狗,而爱他的人都已经死了,死在他的身后,被名为世界的巨大怪物吃的面目全非。

      他还能逃去哪里?

      燃烧一般的日轮将光辉播撒在他佝偻的脊背上,而他遁入了阴影,像是只老鼠。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得跑,他得跑的远远的。

      一股直觉骤然惊醒了他的疲倦,他下意识抽剑斩向一处藏身的角落,凶戾的挑起目光。

      可他的剑被人压住了,一根平平无奇的竹杖压在他的剑身上,压的他直不起剑。

      “我不是那些杀你的人。”听不出性别的低音传入他的耳畔。

      “你...那你就滚,滚开!”

      少年狼狈的抽出剑,一个不稳摔了狠狠一跤,摇摇晃晃地再次站起来逃跑。

      “喂!”那人忽然大喊。“你就要死了,别跑了。”

      大雁飞过青天。

      少年站住了,他仰起头,望着狭窄的巷中天空,咳出了最后一口藏在肺里的血。

      他不走了,倒在背后的土墙上,一点点地滑坐在地上。

      “我就要死了,我知道。”少年嘶哑地说。

      “想要我救你么?”说话的人走出阴影,一顶用了很多年的斗笠笼住了他的脸,斗笠上垂下遮面的纱。

      他看起来高挑修长,麻衣麻鞋素黑,束腰绳扎住了他的腰,腰间束着一杆长萧,萧上坠着漆黑的流苏。

      少年定定地看着他,嘴角溢出黑色的血丝。

      他摇了摇头。

      “我不要你救我...你能..杀了他们么。”

      “那些追你的烛派子弟么?”

      他点了点头。

      “帮你杀了他们,能得到什么好处?”

      少年人笑了笑,他竭力昂起头,摁在自己的脊椎上:

      “我天生剑骨,山间修行十三载,若我自愿剥骨给你,修行自当飞升。”

      那人怔了一下,歪了歪头,隔着密不透风的面纱去端详他垂死的脸。

      “可以。这桩交易很值,那么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北海。”少年的瞳子一点点晦暗下去“秦北海”

      “半个时辰后,我会提着人头回来”黑衣裳的人从衣间摸出一颗药丸,撬开秦北海干涩的嘴,放了进去。“含着这粒药,它能让你撑到我回来,你的剑也借我用。”

      泛着丝丝凉气的丹药在口腔中送来一股润脾的甘甜,秦北海努力呼吸一口气,凉气冲入肺根,像是一记麻药进入四肢百骸,舒缓了疼痛。

      少年笑笑,声音嘶哑“谢谢您。”

      “是杀光他们,对么?”黑衣裳的人抽出长剑,确认对话。

      “一个活人都不要剩”秦北海用尽最后的力气低低嘶吼“他们烛派的人...都是畜生!”

      刻骨的狠毒锁住了他的生命,黑衣裳的人想,其实这个孩子早就该死了,只是这股欲望驱使着他行走,像是荒原上的狼追逐着燃尽的落日,荒蛮而原始。

      就像夸父早就倒在了那条被他喝干的河中,支撑着那顶天立地的神所奔跑的,只是那颗渴望追逐巨日的古老心脏,祂应当死在与巨日的拥抱中。

      “好。”

      ————

      浮沉,浮沉。

      秦北海恍惚间以为自己在温暖的大湖上漂泊,而大湖上铺满了幽香的花瓣。

      意识困倦而舒适,像是儿时午后的一场梦,他趴在书桌上,窗外暖融的阳光落了进来,照的他昏昏沉沉。

      窗外卖桂花糕的商贩吆喝叫喊,卖酒的酒肆门前络绎不绝,西湖落上一层碎开的金光,风一掠过,斑驳的湖光粼粼跃动。

      他其实不太记得小时候父母还在身旁的事了,他太小了,父亲又总是不在家府里。

      可现在浮现的记忆又那么鲜明,他居然还能嗅到某种香甜的糕点气息,通红的灯笼挂在大街小巷的商铺屋檐上,纷繁的大红仿佛要随着飞檐去到天边。

      秦北海缓缓睁开了眼。

      一望无际的漆黑天穹下,火红的闹市人声鼎沸,与他梦中别无二致。

      “醒了?”一个声音吃力的说。

      他怔了怔,抬起头来,越过一个有些纤窄的肩膀,人潮攒动的闹市映入眼帘。

      “我这是...”秦北海呆呆的环顾四周。

      “你昏了有一天一夜,我们刚到临安城里,你认得路么?”

      黑衣裳的人颠了颠歪斜的身子,努力背起秦北海,在络绎不绝的灯火里慢慢行走。

      秦北海呆住了,他伏在这个人的后背上,像一个松鼠趴在纤细的枝干上,久久都不出声。

      “临安应该是你的家乡,附近哪里有客栈?指条路。”

      “过凤凰桥,西湖北面有一户便宜的客栈,看不见西湖的风景,但很便宜。”

      “好。肚子饿了么?待会我们去吃面。吃带油渣的片儿川。”

      秦北海抓紧了对方肩膀上的衣服。

      “您不杀我么?”

      “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你一人天生剑骨。”他淡淡地说“我是朝廷的守陵人,救你不过顺手之举,不用太过感喟。”

      “可以知道您的名字么?”秦北海梗咽着伏在他的背上,滚烫的液体滴在他的脖颈上。

      “陈青霜。”他再次吃力的驮着背上的人“守陵人一生不入尘世,但我依然救了你,知道为什么么?”

      秦北海无声地哭,摇头。

      “因为你学的会我的剑。”陈青霜漂亮的笑了,这一次在临安长街莹莹火光的映照下,秦北海看见了她透过黑纱的五官面孔,那是张太过清冷也太过凌厉的脸,眉宇漆黑如刀,灰色的瞳心深邃,她长着一张天生不入凡尘的脸,手握古剑枯守祖陵,应该随日月同老,伴雨露同眠。

      “你愿意忍住寂寞,学我的剑么?”

      “我的剑骨已经是您的物品了,我的命也是。”

      她蓦地笑了,秦北海瞥见面纱后一双弯弯的妩媚眉眼,耳廓飞一般的红了起来。

      “倒是挺会油嘴滑舌,同宗的师妹师姐是没少祸害吧?”

      “我...”少年急的抓耳挠腮

      “别动,我背着你很累的,在我背上乱动小心摔下来”她吃力的颠了颠背“对了,你今年几许岁数?”

      “今年十五有余,师傅。”

      “那很好,你有三年的时间追上我,守陵人的职责不是轻易能继承的。”

      “是。”伏在女人背上的秦北海擦了擦干涸的眼泪。

      “走,我们去吃面。”陈青霜拍拍他的背,笑容和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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