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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监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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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祈:“?”
温祈有点懵地抬起头,目光从镜片底下穿透出来。
他的皮肤依然很白,即使每天暴露在炽热的阳光下,却一点也没黑上去,因此总透着一种不太健康的底色。
柏郃野视线从他身上扫过,也不解释。温祈觉得他像看一个全新的人那样把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身上的血都要停滞了。
他第一反应是自己昨晚露馅了,那时看似熟睡的柏郃野根本就是装睡。
不,不对。
少将对异种下手利索从不手软,按他的性格,如果被抓包,自己当场就该见老者去了。
温祈作为一只异种,从来无法理解一个人类究竟在想什么,想仔细观察柏郃野的神情,少将却没给他这个机会——他低下头,看向温祈手里的肉酱面包。
“伙食不错,”柏郃野微嘲,“能在那帮饿鬼投胎的混账手里抢到食,不容易。”
离得太近了,温祈听见猎人们不可思议的窃窃私语。
他顿了顿,艰难地将面包翻转过来,撕下一角肉酱比较多的,殷勤地递给柏郃野:“您要尝尝么?很好吃的。”
分享是物资短缺的时代最匮乏的东西,但温祈是一只友好的异种——尤其是在他想贿.赂什么人的时候。
柏郃野:“不用。”
温祈只好干巴巴地“哦”了一声,把手收回来,柏郃野斜靠着门框,挡住了猎人们好奇的视线。
像等待头顶随时会落下的镰刀,温祈硬着头皮等了一会,就听柏郃野淡淡道:“你不问我为什么关你吗?”
温祈摇摇头,他听见少将接着道:“不敢问还是不想问?”
他的嗓音很具有蛊惑性,低低的,像情人间絮絮的耳语。
温祈:“您会回答我么?”
柏郃野理所当然的:“不会。”
那还问什么。温祈心里默默回了一句,不吭声了,柏郃野笑了一声:“挺沉得住气。”
温祈其实沉不住气,他只想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紧张。
荒凉的野外只有人影在动,一切都像是无生命的,柏郃野垂下眼睛,手掌擦过车身上斑驳的划痕。
铁护套刮过的声音并不好听,温祈敏感地动了动耳朵。
柏郃野忽然开口:“今天早上波段仪检测到一段异常的异变残留。”
温祈:“!”
柏郃野:“而且就在我附近。”
温祈:“!!”
柏郃野看了他一眼,唇不明显地勾了一下:“只不过根据残留判断,这只异种不具有攻击性,没有击杀必要。它可能不爱吃人,等回去以后,我有必要向基地提出报告,申请研究异种是否存在食草和食肉两个分科。”
温祈:“……”
完了。
柏郃野的表情捉摸不透,看不出到底是在骗人还是说认真的。温祈纠结良久,最终还是用那句“如果被发现自己早死了”的理论说服了自己。
虽然听起来很无力。
但温祈没有办法,只能这样给自己安慰,他实在太被动了。
柏郃野欺负完温祈,心情看起来不错,又提了句别的:“等这次回基地述职之后,我会再去一次野外,将失落的物品回收。”
温祈猛地抬起头,柏郃野知道他想问什么,道:“还有尸体。”
温祈看过的书里有写,人类喜欢“落叶归根”——虽然他不明白老者口中没有自由,像圈养猪羊的基地有什么好归的。
他问:“我到时候能和您一起去吗?”
他想试试能不能再找到老者的尸身。
柏郃野看穿了他的想法,说:“没必要,最开始被入侵的马车已经被动自爆,就算去了也没有回收必要。”
实际上老者是被植物异种从内部分食,只剩空壳了,当时柏郃野看到他的最后一面,是肿胀而丑陋的身躯,被青苔撑到极致的皮肤几乎成了半透明的,随后被更多青苔吞没了。
但他没这么说,大概是看见温祈的表情有一些失落:“人各有命,想开点。”
他手里的控制器发出一声微小的响动,温祈一言不发地抿了下唇。
“行了,别皱着脸了,”柏郃野自嘲地笑了声,道,“什么事都得回基地再说,野外和基地无法实时联系,万一周铭不靠谱,接应的物资和咱们路线错过,过两天被饿死了,说什么也白搭。”
温祈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请问,是必须和您随时待在一起吗?”
柏郃野没受伤的手搭在车门,长腿跨了上来,闻言向侧下瞥了一眼,打破了他最后的挣扎:“你说呢?”
他有着在战场中枪林弹雨下练出来的好身材,肩宽腰窄,力量感十足,光是被他的身影一罩,就能让人感到安全。
——也能让异种感到生理性的窒息。
被震慑的异种温祈说:“好的。”
他听到窃窃私语声更大了。
温祈一直担心那天晚上的症状会再次出现,就像周铭给他的故事书里那样,传说中高大野蛮的狼人通常会在满月时期显露原型。
不过他担忧的事并没有发生,形影不离地跟了柏郃野几天,都伪装的很好。
少将则忙里忙外地测绘野外地图和记录数据,还要写总结报告,整天架着一条胳膊大摇大摆地乱跑。他自己嫌小臂上的支架膈的慌不方便写字,就支使温祈当代笔。
可怜温祈字都不认识几枚,硬生生在短短几天学会了百十来个词组。他跟在少将身边神出鬼没,利维见他的时候不是在看书,就是在对照着书上的字练习。
利维对柏郃野念叨:“要是基地的人都有他这股劲,早就脱离落后的火器钢铁,步入科技腾飞的新时代了。”
柏郃野:“有也没用,到那时人早死光了。”
“您可真是泼冷水的一把好手,”利维道,“话说异种的学习能力都这么强么?要是其他异种也……”利维叹了口气:“不瞒你说,这一次出野外,我感觉很不好。”
他的预感是对的,柏郃野陷入了沉默。
物资终于还是吃完了,全队被迫断水断粮了两天,第二天夜里,温祈的装甲车外有人轻轻叩门。
他趴在车窗边,洛森将半块已经有些风干的牛肉干递给他。
“吃吧,”洛森悄声说,“大家给你留的,你年纪小,容易饿坏。”
明明他自己也年纪不大的模样,却自诩大哥,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即便他差点没成功把渴望的眼神从牛肉干上撕下来。
就这样又熬了一天半,物资队伍终于在众人的祈祷下和队伍接上头。那群猎人眼睛都绿了,一锅水煮干粮,转眼就被分食一空。
柏郃野对周铭说:“我看见车里有新鲜的白馒头,你留一些,等会给温祈送过去。”
周铭敬礼道:“将军,你也去吃点吧。”
“我还行。诶,我看那谁来者不善啊,”柏郃野看向物资队伍,那里站着一个笑吟吟的中年胖子,那人至少戴了十来斤重的珠宝,柏郃野差点被晃到眼睛,“怎么穿的跟个陀螺似的,怪现眼的。”
周铭顿了顿,凑近压低声音:“那人叫尼古拉,人称‘梁老板’或是‘米老板’,是基地大商的明面掌权人,主要负责供粮。除了自给自足的那部分,粮食基本都被他家垄断了,就连主城粮食需求大,都得从他手里买。”
“是个祖宗啊,”在旁一边咕嘟咕嘟喝汤一边看热闹的利维感慨,“怪不得看起来油光水滑,原来是吃出来的。哪像你们这群丘八,好不容易长一点肉,都得精打细算的想放在哪里合适。”
“教会来了也得供着他,”周铭说,“要不是这次事态紧急,我也不会不找中间人直接和他借粮,基地对粮食供给把控很严,后面还需将军补一份申请。”
柏郃野“嗯”了声,快速过了一遍手头送来的人员名单,检查安全方面是否还有漏洞,抬眼就看见尼古拉搓着手向自己走来。
尼古拉脸上挂着商人的标准微笑:“柏少将,久仰久仰,叫我米老板就好。”
柏郃野收起名单,颔首:“米老板。”
“将军少年英才,能为将军做事,是我莫大的幸运啊,”米老板说,“因为基地规定,非官方部队运输野外的马车最多只能有三辆,我怕猎人们吃不饱,这次就全装了厚实的干粮馍馍。大家吃得惯吧?”
柏郃野不爱应付这种说话做事都带着油腻劲的人,利维生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连忙代替他答话:“吃得惯,老板愿意为我们考虑,冒着危险亲自来野外送物资,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
米老板:“应该的应该的。”
他一双细小眼往侧瞥,始终关注着柏郃野的态度。
猎人掌握基地的军事权限,柏郃野位列少将,是在主城也能说得上话的角色,如果能搭上这条人脉,以后做事也都方便不少。
米老板笑意更深。
几个人笑来笑去的,说话体现着一种精英阶层虚假的捧哏艺术,周铭不善应对这种场合,就看见柏郃野对他使眼色,于是去领了馒头四处找人。
辗转打听到温祈在柏郃野车上。车外站着一个猎人,看似保护,实际上也能说是监视。周铭朝他一点头,温和道:“去吃饭吧,我来看着就行。”
他已经知道了温祈的身份,心里感觉很复杂。一方面,作为和异种打交道最多的猎人,他本能地抗拒对温祈产生理解或是怜悯的感情,一方面,他也不希望温祈某天不明不白地死在研究院手里。
周铭走进装甲车,靠着还有余温的表盘坐下。他手里是一个纸包,里面装了三四个松软雪白的馒头:“这几天饿坏了吧?”
温祈点点头,他嗓音听起来细了很多,说完“谢谢”,就接过馒头啃起来。
他太久没补充营养,好像人都瘪了。周铭就看着他飞快啃完了两个比手还大的馍馍,眼里带着笑。
笑着笑着,却又笑不出了。
直到温祈咽下半碗水,脸色好看一些,才终于腾出空来和周铭说话:“您这一路还好吗?”
“挺好的,没太受罪,至少没像你们饿了这么多天,”周铭问,“你呢?”
温祈:“我也很好。”
他并不是一个热衷没话找话的异种,此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一言不发。
一时之间,拥挤的装甲车内只能听见机械摩擦和蒸汽缓慢喷出的声音。
周铭盯着他的侧脸,胸口的情感翻涌,噎的他想要脱口而出,想说我帮你逃跑吧,你一个异种,在野外怎么都比在基地活下去的概率大。
然而他喉头发涩,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他想起每次回城,被众人询问怎么不见了的几个兄弟,想起前几日队伍被异种入侵不得已放弃大量装备撤离,想起以前外围基地被异种袭击后,血流成河的惨状,就好像有什么阻止着他开这个口。
最终,周铭只艰涩道:“再有一星期,就能到基地了。”
温祈看向他。
周铭想,这个小家伙出生到现在都没有两个月,大概并不明白生死的概念,也是一件好事。
他不再在这里干耗着,站起身对温祈说:“我走了,还有任务在,改天再来陪你。”
他的语气就像在说自己改天再来探监。温祈“唔”了一声,说:“我送您。”
“不必了。”说着,周铭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温祈不明所以的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他看过很多人类的眼神,周铭的温柔悲伤,利维的狡黠精明,安德烈的刚硬平和,柏郃野的冷淡狠厉,都有很曲折,也很直白的东西。
走出很远之后,周铭才回了一次头。温祈已经回车里了,少将治下严苛,自己才走,新的猎人就补上了车前的位置,开始“寸步不离”地看管温祈。
他沉默了很久,恍然想起在军校时,他们一伙人合谋,想要偷偷跑到野外,却被教官抓个正着。
那时教官把他们各训了一顿,周铭抄了十来遍《基地法》,抄的手都酸了,却得知柏郃野除了抄经之外,还被狠抽了一顿,现在都爬不起来。
有和他们一起准备出逃的人告诉他,柏郃野被打是因为他顶撞教官,说如果只有少部分人可以离开基地,人类还怎么向外扩张?
周铭着着急急去看柏郃野,却见那货趴在床上,身子都动不了了,眼睛却亮的吓人。
看见他来,兴奋地说:“我发现教会的教义里有很多想法和我一样,他们似乎也对野外充满向往!”
那时周铭被他拉着说了一晚上,嘴都说干了,也没劝住柏郃野往负责野外任务的猎人部队投递申请。少年人血易热,周铭不知道是不是被影响了,居然也跟着去报名。
直到柏郃野第一次带队出事,那之后,这些话他再也没有提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