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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一秒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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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不断,深秋索然无味。脆嫩鲜绿的树叶在风雨中慢慢变软,像熟透的甜柿子失去糖分那样失去明亮的颜色。下雨,经常下雨,总是下雨的日子,换言之,也是一切渐趋平和无聊的日子。
月末的考试如约而至。老谭在讲台上分析着分文理科后一次月考的成绩。她望向窗外,淅淅沥沥的水珠在玻璃上凝作溪流。
周衔青年级三十五。
分班名次是十八名,退步了将近二十名,几乎变成了实验班倒数。考得最差的竟然是语文,整一百分。
窗外的那片树叶终于不堪重负地掉下,那是委身于风雨,不停摇晃的叶子。即使在天朗气清的日子,它也颤颤巍巍地抖动着,像躲避捕食者的新生小鱼,在顺应和抵抗之间微妙地起舞。隔着玻璃的风景被删掉了一切狂躁和危机,怎么看也看不厌。
她转过头,边听老谭的数落便记着月考成绩。上个月好像一团被打翻的毛线,成绩下滑确实是意料之中。周衔青扶额,不出意外地听见来自身旁的一声嗤笑。
赵霁年级二十七,也不算好的发挥。大家都还没适应纯理科的学习和实验班的节奏。
批斗大会以老谭怒气冲冲大喊一声“你们看着办吧!”摔门而去告终。后面徐嘉译和魏木子已经没皮没脸地乐起来,因为关门带起来的风吹开了老谭遮盖的地中海。
然后一班人就傻兮兮地笑开了。
雨停了,太阳从云层探出半张脸来,金澄澄的一片。微弱的阳光扫进教室,呈浓重的橘黄色块儿,少而亮。
“青姐!外面有人叫你!”
第一排的小姑娘回头嚷着。
周衔青应了声,起身向外走去。赵霁抬起头朝教室外看了一眼,没看到人。女生的侧脸在窗户外闪过,看不清细微的神情,只觉得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赵霁莫名有些焦躁。
听说她最近总去篮球场附近散步。他路过那边儿时,总能看到穿着清凉的体育生们呲着一口白牙冲网格外的女孩子们打招呼,登时掀起一片笑语。大胆些的女孩儿抱着一瓶水上前去,男生红着脸挠着头接过了,便成了故事的开章。
她看上哪个体育生了?
不是,这又关我什么事。
教室里依旧吵闹着,世界充塞着雨后冷冽明媚的气息,赵霁埋头写物理题,视线黏在钢笔尖锋利的反光处。半晌,他有些挫败地合上习题册,拿着月考的数学卷子出了教室。
随便走走的样子,像是刻意是为了摆脱寻觅的嫌疑。走到楼梯间的拐角,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我们认识吗?”
“学姐你不记得我了?高一刚开学时候……”
“不好意思,我没什么印象了。要是没什么别的事儿的话我回去了。”
“学姐,我是真的喜欢你!”
赵霁呆了一瞬,伸出的脚重新缩回去,有点慌乱地往后撤了几步,贴着墙站。他站在那里,像一颗钉子扎进地面,耳朵敏锐地捕捉着信息。像在翘首以待不祥的征兆,又像是验证让人安定的预感。那两人也不说话了,赵霁只能看到周衔青的后脑勺,圆圆的,头发用黑色发圈扎起来,几缕碎发掉在白净脖颈处。
阳光闪烁,赵霁似乎可以看到空气颤动的波纹。快要挪开目光的时候,那学弟忽然往她手里塞了些什么,转身跑走了。周衔青站在那里,发尾摇晃了一下。他猛然转过头。
脚步声渐近,赵霁生了根似地挪不开步子。再转眼,周衔青正在看他。
她诧异的表情只在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消失了。
太阳终于完全露面了。那是包裹在水雾里面极其明亮的阳光。女孩儿的半张脸在风和阳光下忽隐忽现,赵霁拿着数学卷子迈出一步。
两个人一个人上楼,一个人往下走。赵霁低头,余光瞥见周衔青穿了一双白鞋子。
白鞋子。
她以前从来不穿白鞋子。
擦肩而过,鬼使神差地,赵霁停下了脚步。
“学弟啊——”他抬头,用极其平淡的语气淡淡地问,“青姐新男朋友?”
周衔青站定,用一种——赵霁觉得应该称作“懵懂”的眼神望着他,他忽然忘了词,但话语好似不受大脑控制一般地脱口而出。
“怎么,不是姐你喜欢的款啊?”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话音刚落,赵霁就后悔了。
周遭很安静,他硬着头皮抬眼去看周衔青。女孩儿站在高处地望向他,纤纤眼睫倒映在未起波澜的瞳面,显得很脆弱,冷白的面呈现一种不容亵渎的近乎神性的美。而后,她轻轻挑眉,眼睛一点一点危险地弯起,鲜艳的东西在瞬间融化开来,像惑人的海妖。
“这么好奇?”
她以一种似玩笑又像认真的语气轻轻开口:
“我喜欢你——这一挂的。”
大脑一片空白。
一瞬间,就在一瞬间,无所顾忌的强烈的预感袭击了他。
尾音清冽,像钩子一样狠狠剜进赵霁心脏的柔软处。感受器失灵或是发疯一般传递着信号,头皮酸软发麻,说不清的情绪在刹那间充斥了他。
从脖颈到耳根到脸颊,赵霁整个人在几秒之内红了个彻底。
场面惊人,两个人都愣在原地。周衔青呆呆地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又识趣地闭上了。赵霁机械地挪动脚步,也只是动了一步。半响,他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开口:
“我不是,你……”
直到大课间后上课铃声响起,赵霁才回到教室。
罕见地,那人轻手轻脚地拉开椅子,周衔青克制着扭头的欲望没去看他。
心里有点奇怪。
望着赵霁的时候,总有一种割裂感,曾经怯生生叫着她名字的小孩儿,现在需要仰头去看了。他不再有连天雾气的眼睛,他不再有孺慕或是依赖的神情,他总是不发一语却赤裸裸地表达:我憎恶你。
她习惯了蒙着眼睛摸黑与之相处,她知道有些时光过去了就已成奢望。只是那刹那间通红的耳尖忽然让周衔青察觉出一些熟悉的令人眷恋的东西。
多少次梦里惊醒,然后反复回忆咂摸的东西。
讲台上万冰开始慢条斯理地分析月考物理试卷,赵霁目不斜视认认真真地听起课来。周衔青余光轻轻扫过他平静的侧脸。
她明白的。
失即永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