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7、决赛(八) ...
-
迪诺·门外汉·加百罗涅:“救场发球员?”
宇内天满把手册塞回口袋。
“简单讲,就是在紧要关头上场,只以发球得分为目标,凭一己之力扭转局面,调节赛场气氛的选手。”他说。
这讲解得通俗易懂。
部下罗马里欧就坐在后侧方不远处,和斯库瓦罗同在第一排。迪诺依旧连靠着围栏的站姿都颇具首领风范。他心下了然,跟着俯瞰赛场,嘴里还在举一反三地接话。
“但是论发球的强度来说,对手的王牌是最强的吧?”
“强是强。”宇内天满道,“不过,两边人马打到现在,并盛明显已经适应王牌的发球了。这一局的西贺一次也没有让她发球得分。有时候只要突然换个新人来,不仅能打破现有的节奏,还搞不好能撞大运,连续发球得分……”
……是吗?
不知觉收住话头,他轻描淡写地在心底否定了一下自己。
现在,西贺同学还在场上就会是并盛的底气。要是他坐在丑三中的教练席上,毫无疑问也会明白:想要连续发球得分很难,或者说,压根不可能做到。
想放手赌一把而已么?这样确实也不算亏。还能顺便培养一年级选手。
只不过,这把赌注是注定赢不了的。
宇内天满自信地想。
“哔。”
发球哨划开逐渐安静的空气。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自然都在曾经的乌野王牌的料想中——丑三中派出救场发球员。选手专门磨炼过发球技巧,使用的是跳发球。结果依然是被西贺同学雷打不动地接起。
节奏并没有被打乱。
不但如此……
扣球成功的二口星纱捏紧拳头,猛地弯下腰,朝屈起的膝盖与地面喊了声“好!”;队友张开手臂,大叫着去拥抱她的后背;下一刻,计分板嗡一声刷新。
宇内天满看清那面漆黑屏幕里的红色分值,一股呛鼻的热气直冲脑门。
24:23!
“赛点赛点!”他忍了又忍才没用力捶围栏,毫不犹豫地探身一喊,“再来一分!”
背后的师生观众更是兴高采烈地欢呼,尖叫,奋力拍打充气应援棒。咚咚砰砰的闷响不间歇,密集地打落,一时间也如同振奋人心的太鼓。
“赢了吗?!”
“我心跳都要跳出来了……”
“不不不,还要一分!再得一分就好了!”
迪诺扬起唇角,说:“这一局打得真漂亮啊。”
闻言,黑卷发的青年简直心中自豪,与有荣焉。回忆起暑期采风期间的训练时刻,就算再想强装镇定,也不禁连声调都抬高了些。
“对吧?这些孩子甚至比暑假那会儿更有默契了!刚才的平拉开发挥特别稳定!”
临时教练一边高兴,一边下意识地分析道。
“现在在关键时刻领先一分,只好不慌不忙地控制住节奏……等等。”他盯着球场,忽而又发现盲点,“下一轮轮换,西贺刚好又得下场了——嗯,不过问题不大。如今我们占优势,容错的范围更大。有压力的是丑三中那边才对。”
然而,比起犹如踩着热油锅的观众席,赛场上的球员似乎更冷静。
西贺和牧野说了两句话。
随后,当队长的居然回过身,朝监督老师比了个手势。后者从激动中反应过来,忙不迭从长凳上站起来,负责向裁判抬手示意。
咦?
宇内天满稍稍一怔。只觉得飙升的肾上腺素又急速冷却下来。
这是更换球员的手势。
换人?
换人?!
“现在?!”大学生看见幻觉般地震惊出声。
二口坚治:“诶。”
黄金川:“嗯?”
迪诺:“啊。”
山本武眨了眨眼。他整场比赛都看得严肃认真,几近一言不发。此刻却意识到什么似的,朗声笑了两下:“好有意思啊!”
这时候竟然还能笑出来啊……!
预备役漫画家勉强缓过神。
在以往的比赛经验里,未尝不是没有这种让人心肝狂跳的情况。
他沉下一口气。正准备以平常心面对任何情况,旁边新结交的、同年龄段的金头发外国朋友再次开口询问。
“刚才,宇内你说一年级的选手还没有打比赛的能力。”迪诺·加百罗涅全然一副大心脏的模样,语气寻常,“可是现在换人只能换上一年级吧。这样没问题吗?”
“……”
宇内天满目光肃穆,注视下方,严谨地思忖片刻。
说没问题,肯定是不可能的。
“我也没想到会突然要换上救场发球员。”
话一说出口,他的声音便愈渐忡忡地压低,仿佛即将要眼睁睁看着尚未学会拍打翅膀的雏鸟被踹出鸟窝,“暑假训练的时候,我确实有专门抓一年级的发球练习。因为新手在基础功上还需要更多时间磨炼,所以希望能暂时往救场发球员的方向专攻一下……”
迪诺宽慰:“哦?那不是可以期待一下嘛,别担心。”
宇内教练抬起一只手掌,捂住下半张脸。
“但那时还远远没有达到能上场的水准。”他只露出一双难免担心的黑眼睛,胃痛般地紧盯着并盛的热身区,闷声说,“而且,换人明显不是监督老师的想法。”
“没错。”
还没来得及开口,迪诺听见一起看比赛的其中一名高中生接话。
二口坚治微微蹙眉,脸上油然浮现出一种感到后生可畏的表情。这位高中男排队长看了看留在球场的妹妹的身影。接着往后场一瞥。
西贺维小跑到一年级选手的身旁,栗色的发丝轻晃。
“……这个,完全是自由人的打算吧。”
棕黄色的比赛场地之上,几个正选仍然站在自己该待的位置。有的站直身子,偶尔往后看;有的头也不回,半撑着膝盖,与对手隔着网深情相望。
一名并盛的一年级成员拿着号码牌。
场馆“呜呜”地响起提示队员更换的音效。
声音短促,涌进即将登场的初一学生耳朵里,却不啻于山洪爆发前的一个小石块坠下滑坡,把人的脑袋撞得嗡嗡响。
她的手心开始出汗了。
汗液黏腻湿冷,渗在掌纹里,连号码牌好像都要打滑脱手。
在这之前,她一直边看比赛,边偷偷地充分活动过,没有让身体处于僵硬的状态。但这一刹那什么都变成无用功。
四肢的血液竟统统倒流一般,抽出若隐若现的寒意。她的脑袋却是发麻发烫的。一种焦虑的、紧迫的,被什么恐怖的东西追赶着的胆颤感,赫然撞击着心头。
糟糕。
糟糕了。
心脏跳得快,快得像抽搐,又在咽喉中轰然雷鸣。她几乎觉得体内整个五脏六腑都要被心跳声震得移位。眼前是亮堂堂的赛场,她远远注视好久的比赛现场——怎么也让人想不通,事到如今,居然还会害怕踏进自己向往的地方。
这也太奇怪了吧?等一下,上场是要做什么……要怎么做来着?
特训的时候,不是没有打过练习赛,用的也是正式比赛的规则。她早就适应了。明明都已经做好心理建设,为什么,为什么还会……
被咚咚心跳撞出的轻微耳鸣间,她忽然能隐约听见高处的声音。
“喂,那家伙可以吗?”
“脸色好差。”
“我感觉我都紧张起来了。”
“没事吧,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昏倒了诶。”
“为什么要换人啊?”
“……”
“文香。”
她蓦地回过神。
举起号码牌的手被谁紧紧握住。
人类手掌温热、粗糙、微微紧压的触感,裹在屈起的手指上,成为让人深刻感受到外界的链接。
像突然睡醒那样,文香侧过头。沿着那只手,瞧见来者白皙的小臂,一片接一片地充血,泛红,拓开淤青的色泽。
再远一些,是卡其色的队服上衣。
西贺前辈正看着她的眼睛。
举牌的手又被握紧了几分。文香这才感觉到,即使指尖生凉,自己捏着号码牌的手却没有发抖。同一时刻,前辈清亮的声线穿过场馆嘈杂的杂音,钻进耳朵。
“已经热好身了吧?”
“……”
文香不由攥紧牌子,抿了抿嘴唇。缓慢地,她压低眉眼,定定回望前辈的脸庞。
“嗯。”她应道。
西贺维笑了起来。
“Nice Serve(发个好球)!”
紧接着,手指上握着的力道骤然松开,号码牌被拿走。
自由人从身侧擦肩而过。
文香察觉到后背传来一丝被轻推的感觉。与此同时,与第一次走进球馆一样,她不自主地向前踏出一步。
乍然间,真正赛场上炙热而窒闷的空气直扑面颊。地板坚实滚烫,把人冰凉的指尖烧热,血液也被猛地点燃,烤得喉咙呛到烟似的断然发紧。一年级选手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这就是比赛。
她多往场内走两步,听见传球的声音,便不太熟练地、难免慌乱地伸出手,抱住圆滚滚的排球。
再向前一步。
那些高高在上的议论声好像只是幻听。就在身后,头顶上,同校的学生们飒飒挥舞应援的小团扇。有些嗓门大的人在单独喊加油。大多数人则喊着相同的口号:
“还有一分——!”
“还有一分——!”
……这就是比赛!
文香两手按着排球,感觉到自己正不由自主地用舌头舔舐上牙膛。
而当她再向前一步,对面红黄相间的应援席响起两声重鼓,以压倒性的声势,突然掀起一阵“呜呜”的倒喝彩声。
长音拖拖拉拉,颓丧、消极、瞧不起人般地扑来。
她恰好刚站到了发球点上。
前辈们就站在前面不远处。越过她们的身形,越过长网,霎时间,一年级选手远远地撞见对手紧盯过来的目光。
倒喝彩的声音。
冰冷的注视。
过于敞亮宽阔的,把人照得一览无遗的灯光。
咚咚!原本稍缓下来的心跳声又惊惧地撞向喉咙,文香莫名动弹不得,僵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没有感觉到手中正摁着一颗实心的排球。
不好。不好。
已经做足了准备,已经得到了西贺前辈的信任。自己是救场发球员。不能在这个时候晕头转向——
忽地,身后的观众席似乎又接连引起什么骚动。
她听不清。
或许只是同学们对倒喝彩产生不满。可事实无法改变。对面的嘘声广泛地蔓延开来,如同一张宽广而湿重的渔网,直直捕到脑袋上。肺里好像有些喘不上气。是她自己屏住呼吸了。
文香独自一人站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至少过了得十年,但现实估计一两秒都不到。裁判还没吹哨。她就只能待在刑场上似的杵着,不敢看队友,更不敢看对手,只管盯着地板,试图找到脚下球鞋的存在。
直到她听见音乐。
一段音乐。
曲调悠扬闲适,却由穿透力十足的萨克斯乐器里传出。
短暂的前奏过后,青少年们的人声整齐,歌声柔和,把耳朵里任何别扭的、沮丧的杂音都驱散一空。
“绿茵葱郁的并盛,
“不大不小中庸最好。”
“总是一成不变,
“……健康而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