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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其一】元海 ...


  •   很突然的,没人知道什么时候统领收了力图作徒,有言在先:只仅仅作下苦帮手,四六分钱,技术是不授的。
      力图是穷途末路之人,三十五几,赚不来钱娶妻成家而拜人为师,自然言听计从。此角色白脸少白头,发际高额角饱满,眉目飞扬跋扈,平日僵着脸无所事事无人管束,上银都山上敲石头背下山、天生的不该是农民的长相和德行,偏做了万事不如人的农民。
      六月初六,不翻历书也知是个好日子,师徒二人往堡子东头家打井。头天晚上,力图看师傅学着女人样点了支蜡在中堂,蜡烛燃尽,突又绣出一个小小的烛花胎柄,师傅笑了一下。清早送徒弟先出门,自己再出时又放心不下,叮咛一番;说话间一苦笑两个酒窝就出来了。力图看见师傅酒窝心就突突跳,默念这是一尊菩萨。师傅叫他的怪事多,由有一条朝空气让自己叫师娘、自己唱双簧;师傅本人谈吐目光犀利、神情高傲,演的女人气场不变,好故弄玄虚、一句三留,看不出嬉笑怒骂,一双和师傅本就是同一双细如弯月的眼睛一直盯着看得自己心里发毛。
      三十几来他虽是童男身什么事理心上却也知晓(大概),明白这泪一半为丈夫自己洒,一半是为他。师娘和师傅不同的地方是待他总是认作没有成人的人、一只小狗。力图就圆满着师娘的看法,偏也装出一脸混混沌沌天地不醒的憨相。
      果然地狱说:“力图,你是‘门坎年’呢……”
      没事的,力图说他腰里系有红裤带,百无禁忌。
      “师傅是福人,跟了他天地神鬼不撞的。”
      力图却看扮着自己媳妇的师傅又抬眼看了他一下,才立了立衣领走出门来跟自己吆喝,走了!
      在要打井的人家,师徒一落坐在土漆染过的八仙桌边主人立即捧上茗茶,两人适意品尝,院子里的气氛就庄严起来。一位着黄袍的风水先生头戴纸帽手端罗盘,双脚并着蹦跳,样子十分滑稽。力图想笑,看师傅却一脸正经,笑声就化作咳嗽出来。先生定了方位便口噙清水,噗地喷上柳叶刀刃,闭目念起敕水咒来。咒很长,主人在咒语的声乐里酒奠土地神位,力图看着师傅背手直着身子过去,先生问有水没?师傅答有了水。先生再问什么水?师傅再答长江水;之后哐的一声,师傅镢头就在灰撒的十字线上挖出一坑。力图寻思,堡子就在江边,什么地方挖不出水?!心里直笑。以十字灰线画出直径二尺的圆圈挖出半人深,这叫起井,不能大不能小,圆中见手艺,内里乾坤;由师傅完成。完成了师傅跳上来在躺椅上平身,喝茶稍息,力图就下去按师傅的尺码指挥掘进。
      力图手脚长收缩得弓弓的,握一柄小镢。活动的余地太小,成百上千次的镢很不得劲,是一项窝囊的劳作。越往深去人越失去自由,像一只已吐完丝的蚕,慢慢要将自身裹住气绝作蛹。下深到三丈五丈,世界黑暗,点一盏煤油灯在井壁窝里,力图的眼睛渐渐变成猫眼,瞳孔扩大,瞪得发绿也看不出个所以,后来就全凭着感觉蒯土。

      洞上的院子里,许多四邻的人来看打井。这家交识的人广就十分得忙,忙着喝茶吃烟,忙着讲地里的粮食收得够吃要感激风调雨顺,感激现今政府的现今政策,被师傅一通骂逢源附势;主人就换题忙着论说水井的好处,哪个木匠的井是十五丈,哪个石匠的井是二十丈,滚珠轱辘,钢丝井绳,又被师傅一通骂班门弄斧;忙着和妇女说趣话,逗一位小妇人怀里的婴儿,夸道婴儿脸白目亮博取妇人欢悦,再被师傅一通骂假慈假悲。总之,有力图这个出苦力的徒弟帮他做有贬身份的劳什子,师傅除去起井和收井的技术活外,井台上他是有极过剩的时间和热情来立他那万人敬仰的地位。
      力图这时在井洞里作死囚活计,先眼睛再嘴巴再耳朵,五感均失去了用处;为了不使自己变得麻木,脑子里便作各种虫鸟鸣叫的幻觉来享受。虫鸟给他唱着生命的歌,欢乐的歌,力图便不感到寂寞和孤独。企望着师傅在井口唤他,上边的体谅下边的。师傅待力图虽不苟言语却总搅让人云里雾里的笑,琢磨得苦了少不得骂师傅句魔王;但又觉不尊敬,一句“前辈有他的考量”了了。停下来歇歇看得头顶上是一个亮的圆片,太阳强烈的时分,光激射、乍长乍短,有一柱直垂下来细得像一根井绳,力图看见许多细微的东西都在那绳里烂漫遍野的飞。他真想抓着这绳也飞上去,耳朵却突然逮到了一种声音,好像真听到师傅声音向地穴里叫道:“力图哥,力图哥!”
      照师娘的话说元海是从县城中学回来的。学校里要举办游泳比赛,这小子取个安南名、东南夷浮水好,元海却没有游泳裤衩曾赶回来向爹讨要。统领白了一眼耍水还穿什么裤子,真会想着法子花钱!念不进书就回来打井挣钱呢?元海怕下井自己独一个待着当下作不出声,蹲在一边嘤嘤地哭。

      力图的声沉沉地从井洞里出来,听师傅又朝井底喊了声元海来了,力图就又长手长脚的从井洞里出来像一具四脚兽、一个丑八怪,一个从地狱里提审出的恶鬼。力图早几年年少面相凶恶彪绑,下半张脸宽且长、看着没今日长开了这么像人、扮安南小孩的师傅一见他的样子想起之前,又乐了说等下自个儿下井去换徒弟,帮看下你弟。头一歪就又扮小孩扣着地上的浮土。
      力图哪会看小孩,他看师傅都看呆了,半晌给他擦了脸上的土,元海你作什么哭,你是男子汉哩。
      师傅就说,我爹不给我买裤衩,要我停学回来打井。
      你爹是说气话呢。
      爹说啥就是啥,他说过几次了。你给我爹说说,元战哥呀。
      叫我什么?哪学的劳什子词,叫我什么?
      元海很别扭地叫了一声力图哥,力图也一时间无了语,说、师傅还有井要打,师傅眯着眼蹲地撑腮看了自己一会儿,说元海回家向娘告老子状去了,你歇着吧。二人对班、师傅爬出井,力图又换下去。后来井口上就安了辘轳吊土。土潮,有着酸臭的潮气味。天黑时拉上一筐来,里面不是土,是力图坐在筐里。一出来就闭了眼睛,大口吸着空气,赤赤的前胸陷进一个大坑,肋条历历可数。力图睁不开眼看,感觉是有人拿一人家的扇子给自己扇风,之后环着自己双臂抱着,下巴也贴到额头上来;力图拼劲全力想睁眼问问师傅这时是谁,奈实在是不体面也没力气抬眼;被背回了人家自己地铺沾地就着了。
      一口井打三天,媳妇以和为贵也不去论曲直是非,收拾好井台打出一桶清亮亮的水喝了半瓢,把一百二十元的工钱交给唐绝世,回转身看小工,力图却早走了。
      家门朝西,晚霞正照射在墙檐上。编织得玲珑精巧的六个鼹鼠耗子笼四个竹篾两个麦秆的,起在黄昏的烦嚣里嘶鸣。力图说不上喜欢这类小生命疏于饲养,奈这东西生命力顽强,没学打井之前,他干完地里活就在家闲得无事,口也寡淡耳也寡淡,这种群的动静就启示着他自得其乐的独身生活观念。如今打井归来舒展展地在炕上伸一个硬挺,听一曲自然界的生命之音,便深感到很受活。这实在有诗的味道,可惜力图文化太浅并不知道诗为世间何物。
      力图没想拿给师傅家叫元海出来显夸,他不用找却倒寻上门了。师傅开笼接了只耗子到手上像玩鸟似的盘,看见六个笼里的蝈蝈似唱六部散曲;叫徒儿收拢到一片夹的帳子里,力图摇了摇一群肉球真将所有的集中到一个竹笼里,欣赏动物界的天国大联合,果真热闹非凡,声响比先前大了几倍。
      “力图哥,这么多啮齿类你能分清哪一只是母的吗?”力图说能的,元海出来问是哪一只?力图炕上撑着头侧身说你去取个镜子放在那里,跳镜面上的就是母的,其余的就是公的。
      师傅看着手上的那只脸上隐不住的欢喜,过了半晌才想起来说的事:“力图哥,我娘是让我来叫你吃饭的。”力图想到他脸上的酒窝闹心,说:“耍嘴,你娘哪是在喊我?”哪知给元海整急了发咒说:“谁哄你叫上不成学!”力图就换了衣服跟着去了。

      到了师傅的门口元海蹦进屋,力图在外头听到师傅进屋后一句:牛吃草让羊去撵,羊也就不回来了? !
      力图崩不住自嘲苦笑,走进屋说元海迷我那耗子。师傅已围起来了围裙俨然人妻的笑,拿指头点力图圆额角:“什么时候才活大呀,三十六的人了,跟娃娃伙玩那个。”又是让人发毛的笑,在师傅这人面前体会最深的是骂是爱,师傅爱堡子里的人民,爱权利,爱这他妈的命运;自拜师在这家门下关系一熟,力图确就放肆,但这种放肆全在心上,表现出来是温顺得如只猫用手一扑索就四蹄卧倒。也似乎甘愿做他孩子撒娇和腼腆,他心里比这人做一样细长凤眼的菩萨,当下心里说你怎不给我物色一个呢,有了女人我就长大了。
      饭桌上是师傅吃得狼吞虎咽,师傅是硬汉子,在妻子徒弟前自尊自大,一边脱了上衣很响地嚼着菜,一边将桌上的两沓钱一沓推给力图,一沓推给旁坐的空气,那方位的凳子上摞着围裙。师傅说:“给,收下。”口气漫不经心,眉眼里充满了了不起的神气。师傅不换座,再把旁坐的钱捏在手里说:“娘,这么多钱,给我买个泳裤吧。”力图再看师傅把钱放下,一瞪眼:“嘿,指望你还能成龙变凤,你瞧瞧,你大哥跟我三天,钱也就到手了。”力图的脸刷的红了,师傅又叹了一口气扒了点饭菜说元海去外头看着牲口,这是把孩子打发到院里去吃。
      力图觉得没了意思,饭也吃着不香虚汗湿了满脸;师傅已做到旁的位子让他把衫子脱了,力图不肯,就听地狱说:“这么热的天,是焐蛆呀?”硬要他脱。看自己犯了难却又一转眼做丈夫的生了气,撂下手说这人甚怪,不脱不热就不愿迫别人,哪儿有你这样的人! 罢也不看力图。力图更尴尬,师傅也演了尴尬一阵,二人默默吃了会儿、地狱直担心徒弟放碗,歪头看他把菜往人碗里拨时,力图冲师傅的坐说话:“师傅,堡子南头家的井几时去打?”
      师傅身份转变得很利落:人家没口信。力图讲,我夜里去问问。师傅又说,罢了。你便不用再去管他,找上门再说,到时我来叫你。力图扒拉完饭盘剩的起身走了,跟着送到院门口的是地狱,说早早歇着。力图说唔。地狱又说没事了就过来坐。力图还是嗯。走出很远回头一看,围着围裙的师傅还站在门口。
      力图回到家里夜里没有睡稳。无论如何他是很感激师傅这一家?人的。师傅给了他赚钱的出路,师傅给了他体贴,师傅给了他当孩子榜样,师傅又给了他玩到一起的小亲朋。但对一个健全的男人,力图不免常会想有个女人的好处,但一切皆飘渺,他缺少活生生的感受。到了现在力图有些急得要个女人互相陪着,虽然他已经过了生理最容易冲动的年纪。人一旦被精神所驱使会忘却饥饿寒暑,疲劳瞌睡;力图的心脑血液和四肢都不肯安静,就走到街上要做一种悠闲也无聊的夜游。街上站着许多人,清一色的妇女。手里又没有什么活计,却都拿了擀面杖往堡下的江边去。力图猛地明醒了什么,拉住一个问道:要月蚀了吗?回答是肯定的:可不,天狗要吞月亮了!
      天狗吞月,这在当今城镇里的人眼里只不过是平淡无奇的天文现象,这堡子里的人被师傅骂了几轮也多少知晓。但这传统民间活动已经超越了事件本身的范畴形成为一种象征仪式的符号。并未失去神秘的色彩,从上古的时候起堡子里的人都认为天狗吞掉了月亮,没有月光照着在外的人会遭到不吉。于是妇女们在月亮快被吞掉之时以擀面杖去江水里搅动,唱一种歌子直到月亮的复出。如今堡子的人已不再为躲债背井离乡也不再逃匪乱远走高飞,但手艺人皆纷纷出去挣钱,家里人照例很注重这一天晚上的活动。
      力图看见了几乎所有手艺人的女人。
      “师父骂完了自己会来吗?”力图想,又想约么不会。放眼寻着妇女们走下堡子门洞,台阶上人头攒动的分辨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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