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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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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萱干笑一声,见虞婵这般便不再追问下去,毕竟那是虞明月的私事,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在心里默默叹惋。想当年这对金童玉女也是同窗间艳羡的存在,世事无常啊。
谢萱不问,虞婵倒是有话说,捋起长袖倒了一杯酒给谢萱:“我原是想着殿试后再成婚,算着日子你也能赶上,只可惜天算不如人算,终归还是留了遗憾,未能让你吃上我的喜酒。”
“不打紧,这杯酒就当是补上那日的喜酒了。”谢萱笑了笑端起酒,虞婵顿了顿也笑了一声,接过话茬道:“那怎么能成?新婚那日我还留了几坛女儿红,待会儿我让鹤使取来,咱们这帮人痛痛快快地再喝一场。”
谢萱似是想起什么,伸手按住她的手背,虞婵疑惑地抬起眼。谢萱道:“礼钱我……”
“谢无忧,”虞婵真是要被她气笑了,反手轻拍了一下她:“你我之间需要送礼钱吗?你给我我也不收。”
谢萱“喔”了一声拖长语调,十分受用虞婵给的说法:“不愧是明月,以后我就赖上你了。”
“赖一辈子都没问题。”
虞婵把她的手握紧在掌心里,有那么一刹那虞婵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还好变的只有那个人。”
在瓮城求学的三年,虞婵得到了山长教诲,结识了谢萱,她早已是心满意足。易平川的背叛反而显得谢萱与她之间的情谊更加珍贵。
月色入室,白霜清冷,鹤使送美酒,众人举杯痛饮。虞婵喝得有些晕乎乎的,向着一边倒去,落入一个温暖怀中。她原以为是谢萱,可迷迷糊糊眨眼只见谢萱早已趴在桌案上呼呼大睡,一时没反应过来,身体下意识僵住。
“是我。”谷清泉的声音有些低哑,虞婵的手抚上他的喉结,掌心传来的温热触感让她意识清醒了些,虞婵道:“二哥怎么在这?”
完了,这回真醉糊涂了。谷清泉正要解释,对面躺在地上的李展猝不及防地大哭起来:“方大人死得好惨,为什么这世道就容不下好官?”
虞婵一脸懵地朝着李展道:“李兄,所言方大人可是闽安知县?”
李展捂脸哭嚎:“正是。方大人上任六年,尽心竭力剿匪招安,方才换得百姓安居乐业。这样的好官怎会落得这般下场?苍天无眼!方大人离去,山匪恐怕会伺机报复,闽安百姓危矣!”他怆然涕下,哭得仿佛死了父母一样。
虞婵道:“李兄莫非是闽安县人?”
李展没有回答,哭嚎声渐渐微弱,他头猛地偏向一旁睡了过去。虞婵听他嚎哭半天,脑子也清醒了些,从谷清泉的怀中扑出来,手撑着桌案支起身子,她想过去摇醒姓李的问个清楚。她本不该关心那么多的,可是闽安这个地方于她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
若不是瑞王急招,她路过闽安时本该去拜访方大人的,或许自己留下事态就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她眼前浮现出白雪皑皑的乌喜镇,鼻腔中弥漫着浓烈刺激的油味,崔灵惨白的脸一闪而过。“崔灵当时是去寻方大人的,可为什么还是阻止不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山匪再嚣张也不可能逼得方大人自缢公廨,不是山匪,到底是谁?”虞婵喃喃自语,当时她只考虑了崔灵的处境,一叶障目,未能深究嫁祸崔灵之人的真实目的。如今方大人自缢,崔灵恐怕也凶多吉少。
她头疼欲裂,真相隔着千山风雪不可往,一切早有预兆,只是她还不敢踏出那一步,怕错一步就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谷清泉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是低腰去抱她时,无意瞥见侍者中有一人神色异常。他想起了母亲的叮嘱,倒吸一口冷气,谷清泉的脸贴紧着虞婵,他小声提醒道:“明月,有人。”
虞婵一激灵抓住他的衣襟,她的双瞳中充满了惊恐,不该说的话即将脱口而出:“是……唔。”
谷清泉含住她的唇瓣,顺势将她拥入怀中。虞婵想推开他,手指拧着他的臂膀,直至喘不上气来,谷清泉才松开她。
虞婵面露愠色道:“二哥你做什么?”
谷清泉有点委屈道:“我醉了。”
虞婵更加不解,往后挪了挪,蹙起眉头揉了揉湿润的嘴唇:“这不是你当众轻薄我的理由,哪怕我们结为夫妻了也不行。”
虽然她自己都觉得“轻薄”这个词用得有点奇怪,但谷清泉这种不分场合的行为真的很过分。她承认自己在为谷清泉打断她的思路而感到生气,男人就是容易误事。
所幸其余几人喝的那叫一个东倒西歪、不省人事,只有角落里的一双眼睛盯着看她夫妻二人。
虞婵回头撞上那个侍者失措的眼神,侍者慌了神撞到了烛台,拔腿就要跑,不等她发号施令,谷清泉先行一步叫人按住那人。
虞婵缓缓走到那人身边,袖中藏着小刀,躬身蹲下:“你慌什么?瞧见主家的闺房之事又不会要你性命?再言我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看你一眼你就要跑?你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侍者镇静下来,汗水从鬓间滑落:“小的胆子小,以为您是让我们退下,一时慌张便控制不住自己的腿。”
谷清泉冷不丁地质问一句:“你何时来的白鹤楼?我可不曾见过你这张面孔。”
侍者咬唇不答。
虞婵了然,拍了拍他的肩头,轻笑道:“是我小题大做了,方才我说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该如何跟你主子说你就怎么说,可千万不要添油加醋。”
侍者的脑袋压的更低了,虞婵没心情去审问他,起身随手将小刀一扔,锋利的白刃刺入木板夹层中。侍者吓得腿脚发软,跌跌爬爬跑出暖阁。
“有时候我真看不明白,上面那位是真荒唐还是假荒唐?”虞婵说着说着神游到忽明忽暗的烛台上,圣上要人盯着贡生的言行,却总是派一些滥竽充数的人来,这位陛下对瑞王可真是太放心了些。
谷清泉垂眸盯着那把小刀,陷入沉思,他竟然没有察觉到虞婵何时从桌上顺了把小刀,他把小刀拔出,用帕子包好搁在桌上:“荒唐不荒唐,我们不都得陪着上面闹,说不定哪日就不折腾了。”
赶走了看客,虞婵走到暖炉边坐下,伸手去拨弄着热浪。橙黄色的火光中她的眉眼越发鲜明,谷清泉静静地望着她,眼神渐渐黯淡下来。
醉意能够麻痹人的五感,放任平日隐匿在皮相下的性情,酒品即人品,大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虞婵周身弥散着隐隐约约的寒气,沉醉过后是漫长的情绪消化,被人推着走到感觉一点也不好受。
她从来都没得选,从一出身她就注定是瑞王的人,她似乎从未走出过高耸的红墙,她仿若置身于朱雀门前,身后议论纷纷的是玉川的亲友,大门缓缓打开,虞婵往后撤了一步,撞上鬼气森森的墓碑,拔剑四顾只见祖宗牌位堆积成山。烈风呼啸着夺去她的短剑,颅顶的黑云压断她的脊梁,黄沙迷住她的双眼,塞住她的口鼻,最终将她埋葬在名为“玉川”的陵墓中。
谷清泉派人将席上几个醉鬼送回雅间,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边,虞婵下意识地挪开身子。就是这一个不起眼的小动作,再次刺疼了谷清泉。
虞婵这个状态固执又无情,没有敷衍应付只有不耐烦和排斥,烦躁情绪不断在腹腔翻涌,她抱住脑袋捂住耳朵。
谷清泉拿她没办法,只得让人在此地铺好床,他寻来轻薄暖和的蚕被罩住虞婵。他不顾虞婵挣扎,拿下她的手腕放在掌心捂热,掌心贴住她虎口出那道浅浅的疤痕。
虞婵是什么时候染上酗酒的臭毛病?谷清泉记得一清二楚。
元吉九年,北国余孽屡犯大周边境,皇上再次御驾亲征扫荡敌国余孽,皇太女监国,泰安王随军亲征。
边境商路因战火受阻,谷清泉不得不赶赴北疆整顿北面的生意,带着商队绕过主战场往西边去行商。高地严寒,群山覆雪,商队困在深山少则一月,多则三月。
冬月十一,商队遭到一支三十人的残军袭击,商队死伤十人,镖头重伤。
情急之下,谷清泉打算与之鱼死网破,残军的□□落高悬在他的头顶,可怖暴戾的面孔是那么的扭曲。
鹰哨长鸣,黑影乍现。两头雪鹰从高空俯冲而下,利爪刺穿残军首领的眼珠,在痛苦地哀嚎声中影卫仿若凶神降临。
□□被人抄起,马蹄踏雪,贼首落地。
那人右臂青鸢玄甲被血渍掩住光泽,鲜血喷涌,血污染红了双目,面具也遮住不了阴狠的杀意。
腕甲与刀剑摩擦迸发出火星,谷清泉被人揪住领子往雪窝里扔,失去意识前他只见乱影撕扯残军纸扎一样躯壳,野兽般的狠戾。
整个世界静下来后,影子在天光下现了原形。幸存的人躲在商队马车边瑟瑟发抖,眼睁睁看着那三人拿着长刀朝着地上的尸体再次屠戮。
确保没留活口后,最近的那人用血瞳瞟了一眼人们,有孩子被吓得哭出来,大人手忙脚乱捂住那孩子的嘴巴。
孩子的呜呜声使得那人身形一晃,眼神躲闪,血顺着指尖落在雪地上,绽开出朵朵红梅。
直到同伴提醒,那人才回过神,伸直拇指朝着西北的山路指路,示意人们往正确的方向走。
影子消失在风雪中,噩梦惊醒,山洞里火光昏暗,谷清泉摸了一把后颈,五指染上血色,浓烈的铁锈味让他心神不宁。
他急忙抬起头,数着人头,所幸这次没有再失去同伴,他答应过的,要把大家带回去。
管事一把鼻涕一把泪扑在他跟前:“二当家,现下怎么办?”
谷清泉看着掌心的血迹,慢慢收紧拳头,手指有些泛白:“残军在此地应有补给,我们把补给全都装上,等到天明赶快下山到镇子里。”
他不确定山中是否还藏有其他残军,更没法保证下一次还能得贵人相助。
“你看清那人长什么样子?”他问。
管事摇摇头:“遮着脸看不大清,但那身盔甲看着倒像是大周制式,二当家我想他们应该是镇北军吧。”
镇北军早随着御驾亲征去了,留在后方的只有越州军和松州军。他们都知道不可能,那身盔甲绝不会是正规军。
谷清泉心如死灰,他嘴唇发抖道:“她受伤了,只为了护住我。”
管事道:“二当家你不必自责,我瞧那三位义士身姿矫健、武艺高强,定没受重伤。”
不,那时谷清泉听到刀剑劈裂腕甲的声音,后领上的血是她的。哪怕他再不想承认,脑海中不断回闪的画面,细节被记忆补正,那人的眉眼清晰明了。
十几年的相知相识,哪怕是她的一片衣角,谷清泉也能认出她来。可她应该在富丽堂皇的皇宫里而不是在北境残酷的屠戮场。
那双握笔的手不应该沾满鲜血,更何况她才多大年纪。杀人的手法堪比刽子手,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种事的?入宫后还是入宫前?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那么多年一定很痛苦吧。”
无人应答。
三日后,北境梨花镇后福客栈。
虞婵把手掌上的绷带扯下,随手丢到脸盆里,血顷刻融在水中。
依靠在窗边的姑娘朝她瞥一眼,不由地蹙起眉,从药匣中找了一瓶金疮药给她。
虞婵没接过药只是抬眼看着姑娘,眼前人比她还要高半个头,眉眼寡淡得像是没上墨似的,唯有眼瞳是浅浅琥珀色,虞婵问她:“若水,你杀人会手抖吗?”
眉若水拉过她那只皮肉炸裂的手,把药粉均匀撒在上面,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道:“天冷了寒铁伤筋骨,手抖正常。”
药粉混着血液钻入血肉深处,像蚂蚁一般啃噬骨髓,虞婵咬牙坚持,疼得满头大汗:“我昨夜又做噩梦了。”
“梦见师傅训你啊?”眉若水嗤嗤笑起来。
师傅是唯一有资格穿五彩凰鸟圆领官袍的人,品阶足以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可惜她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也未曾在朝堂露过面。不知名姓,不知来历。
“不是。”虞婵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师傅虽然严厉却还没到让虞婵害怕到这个地步,只是最近杀人杀太多,她有点吃不消:“杀孽深重,我怕累及家人。”
眉若水不以为意道:“那些人本就该死,你我不过是替天行道,算不得杀孽。”
虞婵重新绑上干净的绷带,她解释道:“我知道他们该死,就是因为知道他们该死,杀人变得毫无负担,我怕久而久之自己都忘了人命有多贵重。”
眉若水道:“忘了那又如何?人命本就轻贱,宛若蜉蝣朝生暮死,你不杀,自有别人杀,有何区别?你思虑过重反而郁郁寡欢,倒不如将这些看轻些。”
虞婵沉默良久。
“我也没料到被当做诱饵的会是谷家人,你心有余悸我可以理解,”眉若水见她愁眉不展,伸手抚平她眉间折痕,“我们也没其他更好的办法了,不是吗?”
“我们只有三个人,已经尽最大努力去保护他们了,你不应该感到愧疚的,真正应该感到愧疚的,应该是陛下。”
“眉良,慎言。”一道清冷的男声从门口传来,来人一袭白衣,肩挎着药匣。暮秋白医者仁心在镇子里药铺坐诊,今日回来得倒是比前日早了一刻。
眉若水手指碰了碰鼻尖,皮笑肉不笑道:“不说了不说了。”
“明月,你瞧暮大夫一面悬壶济世一面杀人如麻,你不妨问问他会不会良心不安?”
末了,眉若水还十分挑衅地朝暮秋白抬了抬下巴,眼中尽是戏谑。
暮秋白睨了一眼眉若水,随即朝虞婵道:“殿下口谕,刺杀泰安王世子。”
“属下遵命。”
“你,”暮秋白指了指眉若水,神色凝重,“随我回京。”
眉若水睁大眼睛,琥珀眼瞳透出异样的光彩,她瞅瞅暮秋白,又瞅瞅虞婵,开口就是:“你们想害死虞明月,殿下是嫌虞大人参她还不够多吗?”
暮秋白不想回答她。
虞婵愕然道:“就我一个?”
“嗯,就你一个。死不死看世子自己造化,但殿下说了你必须得活。”
虞婵人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