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我不记得了 ...


  •   从莫斯科回到北京,奥运会也结束了,家里人拉住胡维兰左看右看,见他更加稳重长进,便欣喜非常,几番亲戚轮流地来着,好像质检员非要检阅一下胡维兰这辆汽车开到西伯利亚五年又开回来是否零件整齐,摸了看了无碍又欣喜过望,仿佛监狱大张旗鼓为刑期五年的犯人举办出狱仪式,欢迎他回到正常的生活里来。

      那只名叫俄罗斯的木桶彻底消失了,只是以它深沉的水流将胡维兰浸泡了一段时间,当这颗珍珠磨砺整齐,也就不需要这些工具了。它只是一个跳板,它本来也只应该是一个跳板。该办的事都办好,该做的事都做完,胡维兰又变回那个衣冠楚楚的样子,见朋友见师长见上司无懈可击,人都称赞莫斯科给他带来的成熟与能力,夸奖父母的栽培师长的教导,还有他本人的天资,父母又带他熟悉贵人,联络朋友,胡维兰照样表现得非常出色。

      刚开始的时候他甚至还有点不适应,不适应街上没有那么多莫名其妙感情泛滥的醉汉,不适应不再寒冷阴沉的天色,可是很快的,他就意识到自己已经远离了那个地方,它只是一个遥远的城市,一个用来为胡维兰增添色彩的地方,从今以后对于他来说有很大可能性只是一个地名。

      胡维兰很擅长说场面话,在外尤甚,而在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恢复正常生活以后,他就不需要再跟从前一样对着一群俄国人假充礼貌了。有时候装久了,乍然把面具脱下来,人甚至会感到一种突然的无所适从,好像没有那顶面具,人就不知道怎么表现。有时候他冷冷地回答着别人的问题,必要时也在心里进行一些恶毒的讽刺,虽然不会说出来。

      也不用因为介意上路没有车检而再开旧车,朋友相聚之间也能说一些直白粗俗的话题,讨论评价房产和女人,言语之间关注较量和暗示彼此的成就。礼貌其实是一个累人累己的事,胡维兰想,而且它很可能给人的心带来一种永久的改变,不一定是往好的方向,因为它会为一个人原本清白的心强行增添上矫揉造作的色彩,去掉了这层礼貌,其实俄国人也差不多,欧洲人也就那样,人都一样,没有人是没有刺的树。

      那天接一个同学的电话,正好他路过大学校门,就顺带回去看看,北京没有什么变化,干燥清爽的秋天,地砖沿着路沿一路整齐地铺开,其实秋天的校园是最漂亮的,抬起头,道路两旁的树荫撒下碎星般的阳光,女孩坐在男孩的自行车后座,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也许他们的爱情不久之后就会变质,可是没关系,很快就会有新的青年男女到来,周而复始地飞驰在林荫道上。

      其实忘记是最好的事,就像曾经很多次一样,忘记是给他和给于凰最好的尊重,谢柳娜说得也不全对,有时候男人的忘记并不是薄情,也许是一种品格。就像在莫斯科多年他完全忘记了于凰一样,此时也应该忘记,忘记这个在俄国的最后一年不巧发生的小小插曲,因为这两个人之间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该有,如同这件事没有存在过一般。

      杨敏家的父母打开门,看到胡维兰就笑得满意,正巧当天家里亲眷也在,看见二人几乎是簇拥着问东问西,又听是一道从莫斯科回来的,便夸天造地设,天作之合,胡维兰回答非常得体,不会太熟悉,也不会太疏离,其实文字这种东西琢磨明白了就是这样水性杨花,没什么崇高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擅长向不同的人把控不同的度,见什么样的人就说什么样的话。人不该只有一个面具,他想,人本身就应该是无数张面具的联索。杨敏倚在他怀里,也句句顺着他的话说,又娇美又动人,杨父位高权重地走过来,女孩又扑到爸爸的怀里撒娇。她可不可以是一个俄罗斯这样的跳板,其实可以,但胡维兰不会说。他只是不禁疑问,如果人的一生都是不同的跳板,只为铺垫同一个最终的目的,那这个目的会是什么。

      “爸爸要我们赶快结婚,因为你快三十岁了,我也快二十七岁了”

      杨敏坐在他腿上,把那个三十说得非常重,胡维兰点了点头,将她圈在怀里,贴近笑着问她喜欢什么样的房子和戒指。

      “我喜欢大的,越大越好,房子越大越好,戒指也越大越好,最好闪闪发亮,能把我晃晕的那种,这样,等哪一天我没有了爱情,或者我讨厌胡维兰了,我就把它摔碎,切碎,看它碎了多少片,让它在我心里碎掉”

      “维兰,将来我们结婚的时候,我一定要在婚礼上说,我们是在莫斯科相识的,多么浪漫,我要在我们的请柬上画一些白桦树,或者郁金香,我要永远记住杜伊沙叔叔,谢柳娜阿姨,和我们的这个故事”

      胡维兰伸手摸着她的耳际说好,杨敏却突然伏在怀里将他抱住

      “维兰,我总觉得你不爱我,我爸爸说爱情不是必需品,可我现在发现不是,我变得会担心,会嫉妒”

      她从胡维兰的手里抬起头来,眼睛眨了眨,不舍地看着,胡维兰贴在她的耳边说了一句俄语,我爱你,音量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她听清楚,却不会让一厅之隔的杨敏父母听见。气息相闻,女孩的脸慢慢红了,好像那是一个只有他们两个才懂的约定,一种独占的甜美秘密。

      手机响了,杨敏从膝上坐起来,胡维兰伸手接通电话,原来是大学同学聚会,订了过几天的时间,听闻胡维兰回来了,又准备结婚,问他要不要带未婚妻过去,杨敏凑着在听筒旁,看着胡维兰笑,因为他已经提前替她说了可以。

      多年未见,同学还是捧着胡维兰说话,因为没有办法,在任何一个地方,他都显得如此出众。同班男生却没来齐,因为李奥嘉去山西了不在。包厢宏大雅致,同学有些也已经结婚,带着先生或太太。其实胡维兰很擅长忘记,因为他连同学的名字都记不住了,或者记得住名字却对不上长相,但是他有办法用文字游戏巧妙地圆过去。人们却都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一见了都知道都想起他是谁,同学珍重地说着当年的情谊,怎样做读书报告,怎样练习笔译,又问起他在国外的事儿来。杨敏坐在他身旁伶俐应答,又提起在莫斯科的工作生活轶事,二人怎样相识,一点一滴,确实是一段美好佳话。一个好的故事,胡维兰想,至少比安娜斯塔西娅公主那种悲惨的俄国故事好得多。

      “胡先生”

      宴席散了,巨大而光明的厅堂里面,同学还在三三两两地交谈着,杨敏没喝酒,此时去取车,预备接胡维兰一道回杨父家。一个中等身材的小个子女人在大理石廊柱旁轻轻点了一下胡维兰的侧臂,声音小心翼翼的,说得很慢。

      “您是”

      他礼貌地转过身来,神色可以拒人千里之外,那种冷淡的礼貌难免让人在他面前感到心虚。女人扎着盘发,脸颊有一点点雀斑,神色拘谨,手里攥紧了提包的扣带。

      “我是徐嘉蕊,胡先生,我比您小一级,今天听您结婚了真好”

      胡维兰想起来了,这个女同学沉默寡言,有时候上过共同的课,但没和她说过话,他点点头表示自己有印象,波澜不惊地回答

      “你好”

      “对不起..胡先生,您知不知道于凰的事”

      女人咬了咬嘴唇,还是问了起来,询问地看向他

      “于凰,您记得吧…她其实是我的同乡,其实她是我唯一一个朋友,从前是她帮助我交学费的,我找不见她了,从很久之前,大概五年前同学聚会,我告诉她您已经去莫斯科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我不知道”

      胡维兰坦诚地告诉她

      女人有点失落,好像想说点什么

      “没事,那她也不一定是去莫斯科了,只要她离开从前那些人就行”

      “胡先生,于凰很好的,她对我很好的,她告诉我撑一撑就过去了,我现在做翻译,比那时候好过多了…她对您也很好的,因为您太聪明,都要鼓起勇气才敢面对您,按她的话说装一装,其实您给了她很大希望,我也怀念上学那时候好多好玩的事,她带我做香皂纸船”

      “我真的不太记得了”

      “我虽然知道一点她的事情…但我没有跟谁说过,胡先生,您原谅她了就好,也都那么久了,我其实也不知道太多,我不能说了,唉,我现在也找不见她了,没有电话,没有认识的人,彻底找不见了”

      “好”

      胡维兰仍然是那样平淡地回应,多说一点,再多说点,把不能说的也说出来,他其实可以这样问,但是他不会真的说出口。

      杨敏开着胡维兰的车从酒店后厅拐出来,一直开到正厅的金色喷泉旁,引擎隐隐呼啸,前灯威严,一丝不苟地闪出冰冷的银光,徐嘉蕊马上向胡维兰道别,后退几步走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