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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秋日薄暮,海棠未眠(桑桐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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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桐在元宵时,向皇上请旨,与凤世子和离。
开春时,春寒料峭,她以梦魇为由,带着贴身婢女佩柳去了鸿悲寺静修。
朝堂上,大皇子与二皇子斗得不可开交,六月时,皇帝病重,退居后位,传位于二皇子,同月,大皇子死于牢中,皇后陷害五公主之事败露,太上皇震怒,皇上一杯毒酒将其赐死于明栖宫。
新皇上位,以很辣的手段将大皇子一众党羽剔除,九月时,以科举制引进新人才,填补空缺之位。
至此,天下太平,海宴河清。
十月份,夜里山上寒凉,佩柳给桑桐披了件衣服,拨了拨石桌上的烛芯。
“公主,凤亲王府……今日已前往漠北,但凤世子却被贬往川蜀之地。”
桑桐手中不停,继续抄经,闻言,只是淡淡点头道:“新皇英明。”
佩柳叹了一口气,道:“皇上让您居于鸿悲寺,无诏不得出,这不是让您一辈子都困在这儿么……”
“佩柳。”桑桐眼睫抬起,轻淡却满含警告的看了她一眼,“皇上的决定岂由你来说道,祸从口出知道么?况且我兄长是争储失败的大皇子,母后还是谋害公主的罪后!皇上没赐死我就是好的了,哪还轮着你我说话?”
“奴婢该死!”佩柳跪下。
“行了,此话你莫要再说,该明白我们是什么身份,懂了吗?”桑桐也没罚她,只是训诫了几句。
半夜时,山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桑桐睡的不甚安稳,微微蹙起了眉。
她生下来,便是筹码,就是为助兄长夺储的牺牲品。
凤亲王府的世子名“梧”,皇后就给她取名为“桐”——“凤栖梧桐”,便是这么个寓意,希望她以后嫁入凤亲王府,以此来成为兄长的一大助力。
母后给她从小灌输的理念就是“公主要端庄大方,典雅稳重,将来嫁入凤亲王府成为世子妃,才能掌管的了偌大的王府”。她一直按照母后给她铺的路走来,恪己守力,从不逾矩。
她被当成最贵重的商品来养,一颦一笑都要有规矩,举手投足都得端庄典雅,笑不露齿,走路肩平背挺,吃饭不过一碗,吃菜不过五口,她像个被驯养的金丝雀。
久而久之,她养成了沉闷的性格。
与她不同的是,晚她半年出生的五妹,热烈明媚又温柔可人,一颦一笑全是牵动人心的灵动。
是她一直渴望成为的样子。
小时候尚且能一起玩,再大点,母后就明令禁止不许再与五公主一起了。
那年她十二岁,母后就在着手她与凤世子的婚礼了。
即使两人名字般配,但她一点都不爱这个年长她八岁的世子,偶有的几次见面都是礼貌的打了个招呼,便匆匆而过。
按理来说,凤世子是个很适合的夫婿人选,样貌、性格、家世、品行、功业,每一样都是人中龙凤,可这位世子啊,心悦的姑娘是五公主。
她总是苦笑,这世上最好的都被五妹占去了,可她却生不出一点嫉妒的心来,因为五妹,确实值得好的。
她一点点的长大,皇储之争越来越激烈,她及笄那天,母后去想父皇请旨赐婚,父皇是多精明的人啊,这一切他全都看在眼里,只不过是不愿去说罢了。
父皇果真没有下旨赐婚,以“世子还没有能力来娶四公主”这个荒唐的理由搪塞了过去。
她看见母后在寝宫里大发雷霆,悲悯的觉得自己就是一件明码标价的商品,驯养的金丝雀,兄长争储之路上的踏脚石。
她开始变得寡言,深居风榆殿。
她以为是逃脱不了联姻的命,可上天又以玩笑的姿态送了一人过来。
五妹说,今年的三甲都都长的极其好看,才情皆是上乘,生拉硬拽的把她拖出了宫。
“怎么,莫不是比凤世子还好看?”她微笑着调侃。
“哎呀,四姐你看看就知道了。”五妹笑着道。
能入五妹眼的,那必定是好看的了,她存了认真的心理向下望去,恰巧有两位玉树临风的公子从楼下走过。
当时湖上吹来的风吹皱了他浅色的衣摆,唇角的笑比春风还要柔和,长身玉立,像挺拔的竹。
确实是拔萃的容貌与气质。
她看了会儿,将要收回目光时,没料到他也抬起了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他对着她微微颔首,笑容柔和浅淡,像被春风吹皱的湖面。
她慌忙的收回视线,别开了头,藏在发下的耳朵晕起了胭脂般的色泽。
“四姐,我就说长的好看吧。”五妹笑嘻嘻的倒了杯茶,用手指推过来,道:“状元郎叫苏怀谨,就穿浅色衣服的那个,家世清白,父亲是金陵知府,母亲是江南丝绸商的小女儿。他家中除了他,就只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妹妹,父母都极为恩爱,也是难得了,这状元郎虽说是害羞了点,但品行端正,性格温和。”
公子如玉,抱珠怀谨。
是个极好听的名字,她笑着点了点五妹的额头,没反驳她的话,面上一派淡然,实则心跳如擂鼓。
状元郎如此优秀,求亲说媒的人自是如过江之鲫踏破了门槛,但都被他笑着一一婉拒,道是已有了心上人,即便如此,但依旧有人上门说亲,男人么,三妻四妾的很正常。
此后,五妹经常拉着她去这座茶楼,因为这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
约摸是瞧出了她对状元郎有点意思,五公主眼珠一转,制造了个两人见面的机会。
湖岸上的海棠开花了,五妹拉着她要折朵海棠,奈何两人太矮,连叶子都碰不到。
“五妹,宫里有海棠,还折这里的干什么?”
五公主鼓了鼓腮帮子,道:“不管,我觉得宫外的必宫里的长的自由。”
她笑出声,道:“你如何看出来了,我倒觉得没什么两样。”
两人说这话,她抬头向上看,这海棠树枝叶横生,肆意生长,倒真有两分洒脱。
她笑了笑,刚要说“如果你实在想要,不如去叫茶楼的伙计帮你折朵下来”,身旁就有一人微微踮起脚,折了她头顶上开的热烈的海棠花下来,伸至她眼前。
执花的这只手,骨节修长精美,肤色如羊脂玉般细腻,指甲修剪的干干净净,红色的海棠花与润白的肤色相撞,不知是手衬这花美还是花衬这手精致。
她微微一愣,鼻尖扑入清浅的暗香。
“我瞧姑娘在这站了许久,是想折朵花吧?”
他的嗓音也如他的人一样,温和清浅,含着点点笑意。
五公主见时机已成,当即开溜。
她抿了抿唇,伸手接过了这朵花。
苏怀谨微微欠身,看着她的发顶和纤长的睫毛,轻轻笑道:“我有这个想法很久了,想请姑娘喝杯茶,不知姑娘能否赏个脸?”
其实,这个邀请太过唐突,但他已顾不了太多了。
她的眸中晕开羞涩清浅的笑意,轻轻点头。
此后,她每日都出宫,在这茶楼靠窗的位置等他。从海棠盛开到腊梅绽放,飘雪时,他会在炉子上温壶小酒,两人对饮谈书,从三皇五帝到杂记野史,从江南水乡到北漠大烟。
有时会摆上一盘棋,一下就是一下午,有时也有一张琴一琵琶,一弹就是好几个时辰。
苏怀谨的同窗都知晓他心悦四公主,一边为他高兴一边又为他担忧,谁不知这四公主是要许配给凤世子的?只差那一张圣旨了。
他本人也是知道的,但四公主与凤世子都有心悦的,若仅是因为权力,他也不会飞蛾扑火,即使到后来也没娶到他,那有何妨?大不了辞官回家,再不济也只是缺胳膊断腿,但会苦了她,所以,他赌上了所有,去向皇上请旨赐婚。
皇上喜闻乐见,当即拟旨,但“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过是一场大梦。
皇后用外戚势力挑他的刺,致使在朝堂上,大臣进谏苏大学士不配娶四公主,外戚门生众多,皆是一致反对,同时与皇后里应外合,让皇帝下旨把四公主许配给了凤世子。
他气极却又无可奈何,他的力量与外戚相比,就是螳臂当车。
她被困于风榆殿,终日沉默,连元宵宫眼,母后都不让她去。
大抵这是她最害怕也最不想回忆起的一年了。
五妹失了贞洁,缠绵病榻,她被嫁与凤世子,同一日,她大婚,五妹薨逝,大雪压京,没了十里红妆。
苏怀谨辞官金陵,忧思郁疾,于一日冬夜,逝于家中,死之时,手里攥着当初折下的那朵海棠花。
夜里雨停,榻上的桑桐眼睫上蓄满了泪水,凝成珠,滑人鬓角。
早晨天还未亮,桑桐就已转醒,佩柳推开门,为她梳妆更衣。
天气入冬,山中寒凉,下的雪都比山下的早,桑桐每日的作息非常的规律,早起晨诵,看书抄经,偶尔会与支持下几盘棋,再听几番禅语。
时间流走,春去秋来,山中的树又披了一身衣。
十月中旬,皇帝让桑桐回宫,虽说不知是什么事,但皇帝发了急诏,桑桐也不敢耽搁,带着佩柳连忙赶回了宫。
回到宫,不是去御书房,反而是在御花园,还让她回风榆殿换了身衣裳。皇帝的这番作法,让她摸不清这年轻的帝王到底是在想什么,不过,若能揣测出帝王心思,那皇帝也就没什么用了,或是她离死也不远了。
御花园有处地方栽了一片海棠树,公公带着她往里走,佩柳则被留在了林外。
她心下疑惑,但终究没有开口问。
此时是十月份的季节,大部分海棠花已谢,开的只有垂丝海棠和秋海棠,满树的颜色恍然以为是春季。
走了一会儿,在一棵树下停下,公公转过身笑道:“奴才就将公主带到这儿了,皇上在里面,公主就自己去吧。”
“多谢公公。”桑桐颔首朝里走。
公公笑了笑,理理袖子,原路返回,人已带到,可以回去复命了,至于造化,就看这两人自己的了。
林子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倒是让她迷了路。
“唉,这可如何是好?”桑桐叹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走着走着,就见前方有一人穿着浅色衣服站在树下,一手负后,身形有些熟悉,她以为是皇上,于是快步上前,刚要跪下行礼时,就见他转过了身。
林中无风,她却听见了树叶落下的声音。
他微微笑着,如春风吹皱湖面,清浅柔和。
桑桐想笑,却莫名红了眼眶,滚下大珠泪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于是她睁大了眼睛,用袖子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可她又不敢上前,害怕这一切是个梦。
“公主,我来带你走。”
他上前,将她的头压向自己的肩,清清浅浅的嗓音,含着无尽的眷恋与失而复得。
御书房里,年轻的帝王坐在桌案前,偏头看向窗外,公公回来复命,道是人已带到。
他笑了笑道:“前几日,五妹妹托梦给朕,道是今年的状元是苏怀谨,朕是不信的,等看了这状元,他向朕请旨时,可着实把朕吓了一跳,你说……”他看向公公道:“人死怎么能复生呢?”
公公笑着回道:“大抵是上天眷顾有情人吧。”
皇帝低头笑笑,起身走到窗边,声音轻不可闻:“那朕的五妹妹何时复生呢?”
他身后的桌案上,有两道拟好的圣旨,一道是四公主贬为郡主,一道是内阁大学士苏怀谨左迁姑苏。
青铜小炉里冉冉升起青烟,龙涎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他所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也算完成了五妹妹的一个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