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与槲》七叶山葵

21、第 21 章

　　布莱彻踏上前台，他知道目前面临的情况并不比真刀真枪的战场逊色半分。期望的目的各不相同，行进的道路也不一样，但是台下这些衣冠楚楚的听众，与那些端着AK的敌人并无不同，他们都是他需要打败的对象，甚至他都不能接受失败的后果。
　　布莱彻不免有些紧张，扭头看着放在台下的香槟酒杯，从没有如此的欲望想要再喝一口。
　　聚在他周围的人们热切的看着，布莱彻很清楚那种表情只是虚应故事，他从不相信这些政客，不仅是他从小耳濡目染获得的感受，在服役期间的遭遇也说明了这种美国社会上传承的看法是铁一般的事实。
　　一种无法控制的羞辱袭来，布莱彻甚至有种掉头就走的念头，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舞台上演出的小丑，只是为了金钱而博人一笑。
　　不知不觉中攥在手中的讲演稿已经被指尖的汗水弄得皱皱巴巴，上面扭曲的文字仿佛浮动在水面上。他知道自己的脸看上去像是咧着嘴角在笑，从而不必担心台下的人看出他内心的端倪。只是那些貌似关切其实虚假的表情，真的很让他恼火。
　　环绕着他的人群中尽是黑色和绚丽色彩组成的围墙，布莱彻瞥见最靠近他的一圈人，不论男女都带着温和的笑意，像是在欣赏、在鼓舞，不过他仿佛听见了另一种声音——“这个该死的大兵干嘛不快点结束，闭上嘴有多远滚多远？”
　　布莱彻深吸一口气，打算尽快结束这一切令人不快的行动，他看了眼手上的剧本，上面令人发笑的文字也不知道是哪个蠢货写的，满是臆断和虚荣，他要是真的在那时如此想，那么根本就不会往雷区里踏入哪怕一步。
　　已经沉默的太久，布莱彻感受到周围焦躁的情绪，布雷顿基金会的主办人员几乎要跳着脚跑上来了，他认命的抬头，让眼中尽量不带有内心焦虑的情绪，干涩的嘴唇像是粘结在一起，根本无法分开，但他必须要为那些不能声言的伙伴们争取一个逃离死亡的结局。
　　他扫到一个身影，站在一位空军将官旁的高挑女孩，她有一头金色的耀眼的头发，还有一双仿佛反射着所有灯光的碧蓝眼睛。是那个在庭院的女孩！他想着，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
　　恍惚和疑惑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布莱彻没有再深入思索，根据开口的行动惯性，他撕开粘黏的皮肤表面，感受到上下唇间揭开时的痛意。然而无限放大的感官让他看到了女孩翕合的唇瓣所发出的鼓励——“Go get it!”
　　本已张开的嘴巴立刻被他抿在了一起，他不知道女孩是否知道他现在的想法，但是这种探入人心的错觉令他勃然心跳加速。布莱彻瞪着那个女孩，迷茫中甚至有一丝丝的害怕。他看到女孩微笑的面孔上充满了鼓励的味道，就像是周围人群中的笑脸，但是布莱彻不知道为什么只把她相对分割开来，而没有与旁人混为一谈。实际上他并没有能力去分辨她的笑容比别人更真诚多少，也许只是刚才那句话——他心里想着，她出言的时候，一定不存在着虚假。
　　麦克发出轻微的骚动，似乎它也能从对面女孩的情绪中感受到什么。布莱彻可以忽略周围人群的举动，但长久以来习惯性的感知却无法屏蔽这些军犬的反应。几乎同一时刻，这一次任务所包含的重托一下子涌进他的脑海中，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失败，他无论如何也要打败这些人，要征服他们，就像是他在战场上所作的那样，只是他不能靠5.56MM的子弹，而只能用言语。
　　布莱彻迈步走下讲台，众人疑惑地看着他直奔一个侍者，在那个黑背心的家伙目瞪口呆中拿起一杯香槟大口的喝了下去。
　　他们发出一阵会意的笑声，带着些许高傲和不屑。
　　布莱彻又回身转回讲台，不动声色的把手中的纸张塞到口袋中。
　　聚光灯照的人眼前白晃晃一片，布莱彻很诧异为什么先前并没有觉得灯光如此刺眼。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甚至看不清台下的这些人反而更让他安心。
　　“很抱歉……”他尽量摆出一张笑脸，好让他脸上那种挥之不去的嘲讽不那么明显。他的道歉又一次的引来了笑声，有人拍着手故作大度的不介意他失礼的举动。
　　“即便是寒冷潮湿的切萨皮克湾，我仍然能感受到炙热而干燥的空气。”布莱彻脱离了稿子自行发挥，眯起眼睛侃侃而谈，“阿富汗的空气中似乎不带一点的水分，到处都是细密的灰尘和耀眼的日光——”他用手往上一指，悬在头顶的射灯根本没法令人直视。“只不过没有现在这么多！”
　　他诙谐的言语引来一阵笑声。
　　“当你回头的时候，你可以看到你的战友们都带着Oakley的墨镜看着你，一水的头盔黑眼镜，你甚至分不清他们到底谁是谁。有时候我们也给军犬带上墨镜，通常情况下就只能通过叫声和它们身上的斑点来区分到底是谁的狗。”
　　众人又笑了起来，更多的人聚集到布莱彻的面前，似乎他已经变成了舞台上的脱口秀主持人。
　　“阿富汗的地貌环境并不与我们见过的有一丁点的相似，即便是加利福尼亚或是俄亥俄，到现在为止，我都觉得在我周围还有细密的灰尘。那些灰尘无时不刻都在你的身边盘旋，就好像它永远也不会落到地面上。可是地面上也是同样的细土，像面粉一样细，踩上去升腾起一阵烟雾，把你紧紧的笼罩起来。我们有时侯会突发奇想，如果军队发明一种探测烟尘的感应器，我们是不是就能发现远方一团团灰尘里就是我们要打击的敌人？那可是要方便多了！”
　　艾莉听到身边轻声的笑语，布鲁克纳少将刻意压低声音嘲弄着，“该死的阿富汗沙子！”
　　虽然是反恐战争，但好像在阿富汗和伊拉克，这些美国军人最大的敌人还是让滤清器都挡不住的灰尘沙砾。
　　艾莉抬起头，看到讲演台上表情越来越轻松的布莱彻，她坚信他一定能达到他的目的。
　　她又看到了一直盯着自己看的麦克，它蹲坐在下士的脚边，却探着身子一直往自己这里观望，那一双毫不掩饰透露出关心和热爱的眼神，让她明白了这些军人为什么如此的努力不愿放弃。
　　她想起一篇报道，里面罗列出上过战场的军犬死亡率一直在高达9成以上，除了那些直接死亡于枪弹下的战斗犬和警戒犬，这9成里面居然有4成是回到基地后人道毁灭的。它们作为一次性的使用品，除了训犬员，并没有人在乎它们是否能够自然死亡。通常情况下，为了安全策略考虑，即便那些经受过战争却没有死亡的军犬，也不会回归正常的社会生活中去。当这些受过创伤变得情绪不稳定的生物成为一种威胁后，它们所经历的种种都不再被考虑，唯一的出路只有被它们曾经保卫过的自己人消灭掉。艾莉明白这就是布莱彻他们想要极力改变的。
　　这一个小群体的人，在竭力保护着微不足道的百分比下幸存的军犬。他们明知道他们并不能改变这种游戏的规则，但是他们仍旧为了那些曾经一起战斗过的生物而努力付出，也许从那些不能说话的战斗犬身上，他们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
　　艾莉想明白了这一点，不仅能够体会到麦克它们的历程，也可以代入到布莱彻们的心理中去。她从不在战斗中丢弃自己的伙伴，这是她以往所奉行的准则。脑海中闪回各种各样的画面，艾莉甚至没法第一时间确定到底是哪个时空。
　　“我们不知道雷区有多宽，也不知道它散布的密度，不过总的来说它们绝对不可能一颗挨着一颗，但你要小心踏脚的地方，你想到的，通常你的敌人也能想到。”布莱彻说着，“地雷的诡异之处就在这里，它其实是一种思考方式上的对抗。我们没有金属探测器，远处被炸到大腿的卢科强忍着痛不敢挪动身体，只能用皮带把大腿上部紧紧勒住。我们蹲在二十尺开外，狙击手想在小土包上架起枪瞄着沟壑的脊线，我们不能等，不仅是因为卢科的伤，我们还知道周围一定有敌人，而这片雷区肯定是他们布设的阴谋。”
　　众人听着他在讲述，就在这间富丽堂皇的大厅之中，随着话语，阿富汗燥热的空气仿佛也汇集过来，让人们忍不住渗出细密的汗珠。
　　“然而我们没有想到的是，我们所在的位置，已经是整个雷场的中心。这是□□新布下的陷阱，因为上一次的巡逻线路上还没有发现过这些地雷。跑去架枪的狙击手西蒙同样没有预料到这种事，他卧倒的时候直接趴在了一颗OZM跳雷上，我只听见他骂了一句，然后就被爆炸的烟尘遮蔽了起来。” 布莱彻说出来的话引来现场女士们的一片惊呼。
　　“两次爆炸声肯定要引来敌人，不论他们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利用这个陷阱攻击我们，但是肯定他们很快就要来。”布莱彻拍拍在他脚边的库克，这只荷兰牧羊犬乖巧的坐立起来，众人看到它失去了一条前腿。不论是谁，他们都为这条狗的遭遇感到惋惜。
　　“库克是一条经受过训练的□□探测犬，它可以闻出TNT的味道，当然……”布莱彻咧开嘴笑了，他在缓和场面上的紧张气氛，因为他知道，最终他需要这帮人快快乐乐的帮他写上请愿的签名，太悲悲戚戚的反而效果不好，“那些基地恐怖分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洗澡，凡是他们站立的地方，都可以给库克提供明显的方位特征。”
　　库克抬头看着自己的主人，眼中全是信赖。艾莉发现自己心中一暖，而转过眼的时候，她发现麦克一直在盯着她看。它的热情同样没有一丝一毫的做作，直白的让人心里发颤。
　　艾莉没有听到后续的讲述，在听众人群的笑声中，她的视线中只有那条眼巴巴望着她的大狗。麦克付出的强烈情绪中有着它抑制不住的冲动——这条荷兰红犬就像是看到了它的主人，或者说它完全把班克斯代入到了艾莉的身上。艾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这条军犬影射，但是她很明白这种感情所代表的意义，这是一种可以为之奉献出全部的勇敢。
　　艾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受这种感情，她还没有准备好。就像是她平常的生活，她并不愿意把自己的感情投撒的到处都是。在这一世的时空中，她只想把爱给有限的几个人。于是她紧张的抿起了嘴唇，思索着、犹豫着、彷徨而无措。
　　所有人都被布莱彻的讲述所吸引，即便是站在外围的下士。他没有料到麦克的举动，当牵绳自手中滑落时，他才发现这个不同寻常的状况。下士强忍着没有发出习惯性的声音指令，也不敢追逐跑远的军犬，他怕将整个场面搞乱，因为布莱彻中尉已经吸引到了众人的注意，他绝不能当一个破坏者。于是他慌不择路的挪动身体，希望用最微弱的动作跟上麦克，把它的牵绳重新攥在手中。
　　如果我能抓住绳子，我发誓我一定要把它死死系在手腕上！
　　下士赌咒般的暗暗自语。
　　一条体型硕大的军犬在听众们的缝隙里穿梭，站立的人群像一条波浪一样被分开，低低的惊呼声无法阻止的出现在会场上。麦克没有理会身边的充满了害怕味道的声音，低着头一直朝向它眼中的‘主人’走去。
　　它低着头慢慢的往这里走，向后背着的耳朵表露了它的紧张。艾莉看着麦克在人丛中显露出的棕色身体，蹒跚的就像是精疲力竭的行者，它来到了自己的面前，不安的抬起头，似乎在害怕别人的拒绝。
　　艾莉知道此时她无力将自己隔绝于外，对于这投射而来的情感她丝毫无法抵抗。她明白命运开始织就出交叉的经纬线，她的生活必不可免的要与其它的人或物交接在一起。
　　“嗨，小家伙，我们又相遇了。”她俯下身摸着麦克的侧颊，“如果可以，那么我们应该永远也不要分开。”
　　布鲁克纳少将对犬类有着不信任感，这种情况并不寻常。但是不论是敌人的还是自己人的狗，都没有给她一个好印象。她拘谨的看着走进的大狗，浑身绷得像一块石头，自尊心让她不能做出害怕的样子，但是她的眼神已经出卖了自己。
　　只是，这个高挑的美丽女孩为什么不怕这些该死的生物？
　　蕾切尔想着，看到艾莉蹲下身面带微笑的和那个野兽凑在一起，她甚至想到下一秒钟是不是就是雪白的利齿要咬到女孩的身上？她想要开口阻止艾莉的动作，但却什么举动也没有做出来。
　　只是一秒钟的时间，她明白了眼前的事并不需要她故作多情。
　　艾莉和麦克聚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一丁点的违和感，亲热的就像是女孩遇见她家里从小养大的宠物。看到她直接搂住那条大狗黑色的头颅，在蕾切尔看来满是邪恶因素的怪物居然欢快地表露出了不可抑制的热情。
　　“啪啪啪……”有人鼓起了掌声，打断了蕾切尔·布鲁克纳少将的遐想。
　　艾莉不好意思的抬起头来，她发现自己已经在这个场合里忘乎所以的做出了不同寻常的举动。
　　她跪坐在地上，搂着一条毛色粗糙的大狗，周围衣冠楚楚的人们或是惊讶、或是故意无动于衷，间或还有些嘲讽的笑意，甚至幸灾乐祸的看着她失去了原本优雅的仪表，只有威廉·周使劲地拍着手掌，抿着嘴摆出一副比哭好不了多少的笑脸，充满了妒忌的模样。
　　这掌声突兀地响了好几下，弄得众人都有些发呆，布鲁克纳少将首先应和着，于是其它人也被动的加入进来。很有些人不知道为什么，整个大厅的就出现了他们不得不跟从的气氛。
　　艾莉站起来恬然一笑，她倒是对方才那种举动不以为然，其实她对这样满是虚荣作秀的晚会根本不感冒。顺手把麦克的牵绳在手里挽了几圈，表明她将会把这条大狗牢牢拘在身边而不会给大家添乱。
　　她不好意思的冲着布莱彻笑了笑，对打断他的演讲表示歉意。
　　那个脸上受伤的中尉并不介意，他甚至很欣慰的看到了麦克的归宿已经改变。从众人对那个女孩的关注来说，她一定具备自己没有的能力，而这种潜在的力量已经注定可以把麦克从死亡的阴影中拯救出来。
　　“非常感谢你，美丽的小姐……”布莱彻对着艾莉说道，声音回响在大厅的空荡荡上方，“我们一直在努力寻找这些朋友的生存之路，因为他们的忠诚和友善将我们这些士兵从危险中拯救出来。现在我们不再面对生命的威胁，所以该由我们来拯救这些幸存下来的战士了。”
　　布莱彻拍拍身下库克的肩膀，“很难想象，当它失去了一条腿的时候，并不是慌张的躲开枪弹横飞的战场，而是努力的又一次冲进来咬住我的脖领想把我拽出来。而我却有180磅，这是它四肢健全的时候都做不到的事。”
　　库克不知道布莱彻在说什么，但是它可以感受到主人的关怀和伤心，它努力仰着脸盯着他的面孔，即便那个模样已经扭曲的并不像他一开始的样子。
　　“所以……”布莱彻直起身，众人可以看到他眼中微亮波光，“我获得了荣誉勋章，但我却觉得我更应该把这份荣誉交给我的狗，我的库克，我最忠诚的伙伴。”他甚至将早已经准备好的勋章拿了出来，挂在库克的脖子上。一条黄色的大狗疑惑地挺着身体，它肯定不知道这个勋章所代表的意义，但是众人都很明白，尤其是那些穿着笔挺军服的军人——这份荣誉只授予那些“在与合众国的敌人进行的战斗中，冒着生命危险表现出超乎寻常的英勇无畏精神的战士！”
　　天蓝色的绶带在射灯的照耀下显得异常的鲜艳，挂在一条大狗身上，这种异乎寻常的违和感让整个空间几乎静默下来，但随即，雷鸣一般的掌声就响彻了起来。
　　在美国这样一个爱狗多过爱猫的国度里，像蕾切尔·布鲁克纳少将这样的人并不多见，很多人家都养过这样或是那样的狗。虽然这些家养的家伙们根本没法和库克做出的行为有一丝一毫的可比性，但却不妨碍大家将勇敢忠诚的品格安放到自家的成员身上。所以，相对于那些有着分明隔阂的真人，与会的众人反而对一条狗更有了些共鸣。
　　艾莉努力地拍着手，笑意盈盈的看着已经成功的布莱彻，她知道，这个勇敢的战士又一次的征服了他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