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奴》云镜

18、泥涂不屈青云志（三）

　　姜采薇在林间奔走。
　　这里当真除了猛虎，其他如兔、豚、羚羊、鹤、鹿等都是散养。其中梅花鹿最多，足有百余头，聚在林子的最深处。
　　姜采薇喘着气，顶着稍显凌乱的发髻，再次拔下当做发簪的窄刀，目光落在鹿群当中那个刚出生不久的小鹿身上。
　　一炷香后，她提着大腿上血淋淋、半死不活的小鹿崽，返回深坑。
　　小鹿崽大腿伤口被用力挤的时候浑身抽搐，发出一声哀鸣。姜采薇咬着牙，双手又使了一分力气。鹿血滴落，淳芒和宛风勉强睁开眼，在姜采薇以眼神催促之下张开嘴，先后吞了几口鹿血。
　　他们吞咽也颇费力气，如此又折腾了两次，一个时辰后，终于有了点儿精神。
　　姜采薇将奄奄一息的鹿崽放在旁边，从袖口里掏出不知何时压扁了的馒头，掰成两半分给淳芒和宛风。
　　他们背靠着背相互支撑，花了两炷香才勉强吃完。这期间，姜采薇先是扯破裙子内层一角，忍着冬日寒意，裁成几片帮他们包扎伤口，剩余的一截布条她思索片刻，缠在了鹿崽的大腿上。
　　之后她走去虎尸那里，忍着恶臭蹲下去。半晌后她攥着两枚虎牙回来，给了淳芒和宛风一人一枚。
　　主仆三人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瘫坐在枯枝落叶之间，抬头仰望深坑之上的天空。
　　天色大亮，光线透过林木的缝隙斜照进来，深坑内的情形显得格外诡异。
　　淳芒与宛风伤重发热，饮食过后依旧疲累，昏昏沉沉。倒是姜采薇先留意到异动。她猛然站起身之际，深坑之上的边缘处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十多个身影。他们佩着刀剑，看衣着俱是燕国殿前司的侍卫。
　　姜采薇急忙看向她绑在树根处吊下来的绳子。
　　绳子另一端被人解开了。没多久，殷寂枫捏着绳子的另一端，半弯着腰探身看向他们主仆三人，一边冲他们笑，一边轻轻甩动绳子逗弄姜采薇。
　　“佩服，佩服……这样都死不了。”他啧啧叹道，“公主殿下也是情深义重，为一个宫女失态，如今为两个侍卫又弄成这副……模样。”
　　淳芒与宛风试图站起来，可惜有心无力，徒增愤恨。
　　姜采薇仰着脸，看向他洋洋自得的脸，默不作声，将散乱在肩头的长发甩回背后。
　　“求我，我便救你们出来。”殷寂枫冲姜采薇挑眉，把绳子丢给身边的侍卫，侍卫麻利地收回绳子丢到一旁。
　　殷寂枫背起手，歪着脑袋又笑道：“本侯爷也不贪求公主跪下来，毕竟公主还没跟我们陛下跪地叩拜过。公主只要说‘求你’二字即可。若说了，本侯爷不仅马上将你们救出来，还会找最好的太医为他们诊治。”
　　淳芒费力爬到姜采薇身边，拽着她残破的裙角，冲她轻轻摇头。
　　姜采薇依旧仰脸看着殷寂枫，半晌后她在殷寂枫等得不耐烦之际，冲他冷笑一声，道：“……常与智者争高下，莫与疯狗……多废话。”
　　“你这——”殷寂枫气得语无伦次，“好你个——姜采薇你——你才是疯……疯了！”
　　姜采薇嗤笑，道：“那就下来杀了我。你不知道我是谁吗？猜不出来？”
　　殷寂枫眼神陡然一变。他看了看周遭十多个侍卫，咳了一声，恶声恶气地应道：“不就是姜永锦的侄女儿嘛，有什么了不起？别以为我们陛下在意你姑母，你就拿了免死金牌……”
　　“虽不能免死，可是若哪天他突然想起来姑母待我如亲生，说不定我叫他杀了你，他也会照做。”
　　“胡说八道！你当你姑母还活着吗！”
　　姜采薇不再理会他。殷寂枫咬牙切齿，最终还是假装大度，一副不跟姜采薇计较的样子。
　　“罢了罢了，陛下既叫你行洒扫之职，你就在此处好好干吧。这两个侍卫能从猛虎嘴里留住性命，那从此后就归我殿前司所管。哎，可别说什么一臣不事二主，你们不听话，遭罪的将会是公主殿下，还有太子。”

　　那些侍卫放下软梯，淳芒和宛风被背了上去。姜采薇独自留在深坑中，没多久那把破扫帚也被扔了下来，还有一柄铁镢。
　　“清扫干净，过几天，陛下会再抓猛虎放进来。”殷寂枫挤眉弄眼，笑呵呵地转身而去。
　　姜采薇捡起扫帚，开始清扫落叶。可惜不管怎么扫，层层堆积的落叶都扫不干净。她发泄似的把那些枯枝败叶扫进角落的水塘里。
　　兴许是多日无雨，水塘里的水不过一尺多高。姜采薇转头看看那累累白骨和虎尸，将扫帚丢进水塘里，转身拿起铁镢，开始铲土。
　　她娇小的身躯佝偻着，长发在后背甩动，浑身都在使力。
　　白骨、枯枝、未腐烂的兽尸，悉数被她推进水塘。
　　哗啦，哗啦，一铲铲的土块夹杂着枯叶被她甩进水塘里，从巳时至酉时日落，将近四个时辰，她疯了似的片刻未歇，一直到那个水塘被填满，最终被泥土覆盖，整个深坑的底部被她翻了个遍，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她甚至挥舞着铁镢，像在拍打仇人的后背一般试图把坑底夯平实。
　　深坑里光线暗淡，仅凭着头顶照落的一缕月光，她才能勉强看向脚底下的泥土地。
　　她没有留意到铁镢的木柄上沾满了血，而她的掌心血泡已破，双手血迹斑斑。
　　殷寂枫独自提着梅兰竹菊图案的四角宫灯来到深坑边缘时，姜采薇仍在铲土，夯平，麻木地重复，不知疲倦，不觉饥饿。
　　“……疯子。”殷寂枫叹了一声。
　　他一手提着宫灯，纵身跳下深坑。他走到姜采薇身边时，姜采薇还在铲土，毫不在意他的到来。
　　“陛下要见你。”殷寂凉大声说道。
　　姜采薇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殷寂枫皱眉，气恼万分地夺走她手中的铁镢，扔到一旁。角落里一声小兽的哀泣吓了他一跳。他举起宫灯往前照了照，看见一只瘸腿的小鹿崽贴着坑壁颤颤巍巍站不稳。
　　殷寂枫转而把宫灯对着姜采薇的脸，被她狼狈的模样也吓得一时无言。
　　“瞧你这德行……”殷寂枫蹙眉不悦，“女子应当软骨柔香，纵使有汗，那也是香汗淋漓，哪儿似你这般……臭死了！”
　　姜采薇嘲弄似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开口。
　　她确实累了，丢开铁镢之后她才意识到手掌的疼痛，此刻两只手都在颤抖。
　　殷寂枫揽着她的腰纵身一跃，将她带出深坑。
　　殷寂枫是一个人来的，两个人要走出林间，全靠他手里的宫灯照亮前路。他在前面引路，姜采薇慢吞吞地跟在后面。走出几步远后，姜采薇忽然停了下来。
　　“做什么？快走！”
　　“那只鹿崽子，弄出来。”
　　“什么？你说什么？”殷寂枫几乎暴跳，“你当本侯爷是仆人吗！一只鹿崽子也要管！你杀它的时候怎么没想到！”
　　“我没杀它。”姜采薇冷冷地说道，“它还活着。”
　　殷寂枫怒极反笑，凝视姜采薇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探究：“……你想过要杀它，只是它命大而已，不是吗？”
　　姜采薇固执地站在原地。
　　殷寂枫拉扯她，她也不肯走。
　　“别耍你的公主脾气！这儿可不是你们姜国！本侯爷奉陛下之命，入了夜照样可以出入后宫，这等殊荣可想而知，凭你一个质子还想使唤本侯爷——给我起来！”
　　推攘中，殷寂枫竟把姜采薇拦腰扛在肩头，一只手提着宫灯，一只手压着她的腰不许她乱动。姜采薇挂在他肩头，脑袋低垂，走动之际越发晕眩。可惜她没什么力气挣扎。
　　“你臭死了！本侯爷整天软玉温香在怀，第一次碰这么臭的姑娘……什么公主，我看你呀，就是个山野乡村的丫头……你这头发也太长了些，碍事！等哪天本侯爷得空儿，替你剪了这三千烦恼丝……少了三千烦恼，说不定你还得谢谢本侯爷……”
　　他兀自大笑，扛着姜采薇像扛着一头待宰的小鹿。
　　姜采薇盯着他大步走动时甩动的衣摆，一声不吭。

　　回神之际，他们已经来到一座宫殿的偏殿内。守在各处的太监宫女瞧见这位长宁侯兼殿前都虞侯大人扛着一位姑娘，大多愣了神，但无一人制止。殷寂枫畅行无阻，也无人胆敢上前与他搭话。
　　只是偏殿门口端着木盘伺候的两个俏丽小宫女多看了他两眼，当他扛着姜采薇入门，两个小宫女身形未动，眼珠子却跟着殷寂枫，满眼倾慕，满脸羞赧。
　　里头竟是一个雾气袅袅的浴池，四周垂挂素色帷幔，池水里飘散着粉白红黄的花瓣，幽香沁鼻。
　　姜采薇瞥见池水的刹那，顿时疯狂挣扎起来，殷寂枫几乎按不住她。
　　“急什么？”殷寂枫甚是不耐，将她丢在地上后嫌弃无比地嗅了嗅他自己身上的味道，“我比你更想跳进去洗一洗……恶心……”
　　姜采薇盯着水池，身形微晃，连连后退，似乎想要逃跑。
　　殷寂枫一把扯住她胳膊将她搂在怀里，随后轻笑起来：“哦，是不想在外人面前沐浴更衣呀……怕什么，有谁敢对你为非作歹？你不是说了，你的姑母是姜永锦，陛下自会对你另眼相看么？还是……你怕陛下会对你怎么样？”
　　殷寂枫推着她走下白玉石阶，按着她后脑勺逼她跪倒在水池边，用力扼制不断挣扎的姜采薇，嘲弄道：“陛下召见你所为何事，本侯爷不想知道。不过你大可以放心，本侯爷对你没什么……兴趣。”
　　他纤长有力的手指滑落到姜采薇下巴上，用力掐了一把：“乖一点儿，清洗好了换上新衣就去见陛下，免得他不耐烦，拿别人发泄怒气。”
　　他丢开姜采薇，姜采薇浑身发抖，跪趴在水池边少时，翻身爬起来还是要逃。
　　殷寂枫愣了一下，闪身过来拦住姜采薇，眉头皱起。沉思片刻，他看着姜采薇满脸慌乱的样子，嘴角挤出一丝冷笑，忽的抬脚照姜采薇腰腹上踹了一下。
　　姜采薇躲避不及，扑通一声落入池水。
　　水花四溅，雾气飘摇。
　　殷寂枫慢慢弯下腰，凝视姜采薇在池水中慌乱挣扎的狼狈模样。他蹲在池水边，歪头笑了一下，摇摇头后又笑一下。
　　“救……救……我！放我……放我出去……救……”姜采薇手脚大乱，在并不算深的池水里胡乱扑腾，几番起伏。
　　她踩水扑到岸边，被殷寂枫抬手按着头顶推回到池水中央。
　　“哈哈哈哈……原来，原来你怕这个！”殷寂枫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乐不可支。
　　但凡姜采薇试图爬向水边，殷寂枫就会抬手将她推回水池中，甚至按着她的头顶把她压到水下。如此数次后，姜采薇放弃挣扎，慢慢站稳立在水池中央，拨开额前湿漉漉的头发，一双凤目含着恨意看向殷寂枫。
　　那池水没到她的肩膀，淹不死人，确实没什么好怕的。姜采薇极力隐忍，肩膀周遭晃动的水波逐渐平息。她不知何时放在头顶那根木簪的手指也悄悄放了下来。
　　殷寂枫半蹲在水池边，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滚出去。”姜采薇低声道。
　　“是，公主殿下——”殷寂枫拉长了音调，阴阳怪气地应了一声，起身后背起手抬步踏上白玉石阶往外走，“……怕水？哈哈哈哈！大燕，多山，更多水呀……哈哈哈哈！”
　　殷寂枫走出偏殿，留下回荡不绝的狂笑声。
　　姜采薇紧闭双目，贝齿紧咬下唇，忍耐良久之后还是遏制不住，抬臂在水面用力捶打一下，溅起的水花扑到她脸上，水滴簌簌从她泛白的脸颊滑落。

　　之前守在门口的两个小宫女捧着木盒，缓步走进来，在台阶上方恭候。
　　她们对视一眼，之后不约而同悄悄扭头看向被水雾遮挡了身影的姜采薇，好奇不已。

　　半个时辰后，姜采薇穿戴整齐，一袭淡青色衣裙，湿发绾起，照旧戴着那根木簪，微低着头跟在两个小宫女身后来到主殿。
　　迈进大门，入目富丽堂皇，极尽奢华。帷幔轻纱垂落，珠帘重重，宫殿地龙烘得满室温香，摆在角落里的几盆芍药花开正艳，仿若春天。
　　从正厅到内室，各门皆有宫女躬身而立。等姜采薇缓步来到内室的屏风前，乍听闻屏风后传来嬉笑声，就有八名宫女分作两列从里面鱼贯而出，目不斜视，仿佛没看见姜采薇的存在。
　　领路的宫女退后，跟守在各门的宫女一起合拢内室两扇门，随后外头大殿的门也传来紧闭之声。
　　姜采薇吸了口气，抬起头来，缓缓绕过屏风走进去。
　　里头是一个宽大的床榻，萧云昊身着寝衣侧躺在床榻上，一只胳膊撑着脑袋，另一只手则捏着床榻下跪坐的少女的长发，放到鼻下轻嗅。
　　那少女披散着一头墨发，绯色裙衫，上襦仅一层薄纱，隐约可见皓白双臂。她跪坐在床前的脚踏上，绯色裙摆层层铺开如鱼尾，露出了赤白的双足。
　　闻声回头，少女脸上娇羞的笑意渐渐消散。
　　霍嫣然惊愕地看着神情冷漠的姜采薇，良久未动，直到萧云昊探身过来，捏住她下巴在她双唇咬了一下，她才稍显慌乱地侧过脸去，将脑袋埋进萧云昊衣襟散乱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