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奴》云镜

17、泥涂不屈青云志（二）

　　姜采薇阴沉着脸，带着瓦罐到主殿去，就在正厅当中点起篝火，支起木架将瓦罐吊起来，将半罐水烧开后隔水烫了烫粥碗，又忍着把粥碗取出来，端给开始咳嗽的姜惜夜。
　　她自己则用烫过粥碗的热水搀着冷粥灌进肚子，然后用篝火烤面饼子。
　　她没做过这些，加上心事重重想得出神，面饼子烤焦了一个。另一个还算完好，她又把热好的汤药取出来，一同带给姜惜夜。只是姜惜夜喝了粥又灌了半碗药，面饼怎么都吃不下，推给姜采薇。
　　姜采薇掰下一小块塞嘴里。
　　她原本是吃得下的，可惜如今没什么胃口。那缺了一小块的面饼子被她收进了食盒。
　　姜惜夜很快睡下了，只是睡得不安稳。他这一天经历太多波折，又辛苦大半日，饿了许久，不到半夜就开始发热。好在燕国皇宫这些人送来的汤药还算对症，深夜时他退了热，沉沉睡去。
　　姜采薇回到西边寝殿，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爬起来到庭院里，仰脸去看那漫天繁星。所谓漫天，其实不过是头顶方寸之地，目之所及小得可怜。
　　外头换了人值守，被轮到半夜守在云掩宫门外的太监颇为不满，两个人听到里头动静扒着门缝瞧一眼，说起了悄悄话。
　　“她是不是……疯了？这么冷的天，看星星……”
　　“谁知道呢……这位公主殿下古怪得很……”
　　“要不是怕她突然烧了房子，我才不会傻守在这儿，门锁着，他们又逃不走……”
　　“就是……真倒霉……明日跟李忠说明白了，咱哥俩换个地方去，叫他们轮流守着……”
　　姜采薇听得到他们的说话声，但也没什么反应。
　　疲累一日，她心中烦乱无比，也茫然不知所措。燕国是另一个巨大的漩涡，她已深陷其中。萧云昊脾性不可捉摸，燕国皇宫也不比姜国皇宫更平和。
　　她不是天生善棋艺之人，做不到走一步看十步。迈出一步能走对下一步已然艰难万分，更何况与她对弈的另一方，向来不守规矩。

　　她站了许久，悄悄去东偏殿看了熟睡的姜惜夜一眼，才回到寝殿。照旧是辗转反侧，熬到快天明才合上眼睛。
　　初入梦境，所见都是尸山骨海，所闻皆是哀泣悲鸣，她缓步走在其中，脚下泥泞难行……抬眼凝望远方起伏的山峦，陡然间她一袭碧色裙衫转入深水，万籁俱寂……她感到难以呼吸，手脚却像被绳索所缚，无力挣脱……暗色的水波里，一团团灰雾散开，好似热血在深渊之底涌动……
　　“咚咚！咚咚！”
　　似战鼓声，似心跳声……
　　“快起来！快起来！周领事在催促了！”有人拍着门大喊，甚至用脚踢门，嗓音里带着些许恐慌，“快！快起来！”
　　姜采薇猛然睁开眼，有那么一瞬间不知所以然。
　　她的眼神渐渐恢复清明。
　　掀开被子跳下床，她才意识到自己昨晚是和衣而睡的，甚至未解开发髻。
　　姜采薇拉开门栓，打开房门，将站在门外的李忠吓了一跳。
　　李忠拍拍胸口，强作镇定，抬着下巴冲姜采薇说道：“陛下吩咐过，公主殿下入杂役房行洒扫之责，殷大人也说了，让公主殿下今日从鹿苑开始洒扫……快洗漱！周领事一大早就遣人问过了！”
　　他说罢后退两步，转身就跑向门口。
　　东偏殿门口，梁冬忍正拽着姜惜夜的胳膊往院门口拖。姜惜夜已然穿戴整齐，非要先去找姜采薇说话，把梁冬忍急出了一头热汗。
　　“殿下！殿下！洪大人已经快到羽阳宫了……”
　　“我要找阿姐——阿姐可还好？早膳在这里，还有些凉水可拿来洗漱……”
　　“哎哟殿下你是真的不怕死！要是陛下知道你没有准时到羽阳宫见洪大人……”
　　姜采薇几步走过来，一把将梁冬忍拉开甩到旁边，探手试了试姜惜夜额头，瞧他头顶发髻绑得松散，替他拆了两三下扒拉好，重新系好天青色的发带。
　　他今日所穿是一件淡松绿的圆领襕袍，也不知殷寂枫从哪来寻来的旧衣，套在冬衣外头也显得宽大，衬得他一张小脸越发稚嫩。他眼中带着几分不安，加上昨夜睡得不算安稳，可怜兮兮的。
　　“去吧，别害怕。‘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你学过的，可别忘了。”姜采薇轻拍他的肩膀。
　　姜惜夜仰脸看看她，颇受鼓舞，神情严肃地连连点头。
　　但是离开时，他还是一步三回头。
　　他不仅害怕，更多的是担忧。
　　他十二岁了，明白很多事理。他知道燕帝萧云昊想要杀了他，但也不会像萧云昊自己说的那样想杀就杀，他是一枚极好的用来震慑楚家军的棋子。可他的阿姐，身为公主的姜采薇，却可能真的像萧云昊说的那样，惹怒了萧云昊，萧云昊就会杀了她，无须顾忌太多。
　　姜采薇冲他摆摆手，弯了弯嘴角，笑意不大明显。

　　一炷香后，姜采薇用凉水简单洗漱一番，理了理发髻，照旧戴着那根木簪。她换了身深碧色的衣裙，收拾整齐去寻食盒，打开来发现照旧是一碗冷粥，这回配了一个馒头，另外还有半个，想必是姜惜夜留给她的。
　　姜采薇打开另一个食盒的下一层，昨夜烤过的面饼硬邦邦的像一块石头。
　　迟疑少时，姜采薇拿起那个馒头藏在袖中，将另外半块儿藏进衣柜的角落，随后掰烂剩面饼就着冷粥吃进肚子。
　　她不喜欢这些。可也只有这些能吃了。若要因为吃食闹到萧云昊那里，萧云昊绝对做得出来将他们姐弟俩饿上三天三夜的事情。
　　李忠急得什么似的，不时抬头来看。
　　有个小宫女，十五六岁年纪，模样瘦小乖巧，也跟着李忠探头探脑。
　　“嗨呀！”李忠被她吓一跳，回身在她头上拍了一巴掌，倒没用多大力气。
　　那小宫女捂着脑袋抿嘴笑起来：“何公公，周领事叫我取食盒回去。”
　　“去吧去吧。不过是冷粥馒头，哪里用得上食盒？拿粗瓷大碗装了不正好？不知道的，还以为送了什么山珍海味……”李忠小声嘀咕。
　　小宫女听到这些，甚是不解，越往里走，脚步越慢。
　　李忠给她指过路，小宫女径自走向东偏殿，两扇门半遮半掩，她探头去看，冷不防门从里面拉开。
　　“哎哟！”小宫女身子倾斜，往里面摔进去。对面的人只需顺手一接便能捞住她，谁料对方愣是闪身躲开。
　　姜采薇低头看向趴在石板地上，两只小脚还挂在门槛处的小宫女，神情冷漠。
　　走进庭院，凑近少许的李忠瞧见这情形，龇牙咧嘴，抬袖子遮住脸，赶紧后退。
　　“这个琥珀！莽莽撞撞……”李忠低骂道。

　　叫琥珀的小宫女挣扎着爬起来，眼泪汪汪。她年纪小，初入宫不久，为人处世一概不懂，没少受欺负，摔了这么一下虽然委屈，却习惯了似的，拍拍衣裳就作罢。
　　她低着头冲姜采薇欠身一礼：“……公主殿下……周领事让奴婢……取食盒。”
　　姜采薇瞧她一脸懵懂，眼底戒备卸去，嗯了一声自行出门而去。
　　琥珀偷偷抬眼看着她走下东偏殿门口台阶的背影，吐了吐舌头，拍拍自己胸口，小跑着去室内案几上取食盒。

　　姜采薇走出云掩宫，抬眸看向鹿苑的青石砖堆砌的高墙。
　　这会儿听不到里面的动静，昨日见过的苍鹰也不知飞去了哪里。
　　“这个！带上！”李忠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柄扫帚，跑过来塞给姜采薇。
　　姜采薇瞪着他，那扫帚都快比她高了。她不想接，李忠壮着胆子强行拉过她胳膊塞进她手中。
　　昨夜值勤的太监自清晨换班就叫骂着不肯再来。李忠与梁冬忍又是宫里没什么靠山的小太监，只能接下轮流值守冷宫的苦差。他虽有几分畏惧姜采薇，可几番接触，他也没觉着这个姜国来的公主殿下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
　　说到底，质子也就是个囚犯而已。
　　燕帝对这姐弟俩如此，说不定哪天心血来潮就让人把他俩给杀了，他们这些宫里当差的也无需把这姐弟俩看得太重要。
　　总归又不是他们燕国的公主和太子。

　　姜采薇拖着扫帚来到鹿苑。
　　这地方跟冷宫一样，都不是什么好去处。冷宫人迹罕至死气沉沉，鹿苑林木甚多看着阴气深深。
　　也不知燕国皇宫造这么大一处鹿苑有什么用。若要围猎，这地方偏小了些，若说圈养珍禽异兽，连个房子也没有。除了一丈有余的高墙，守在大门口的几个侍卫，还有入门口的一道栅栏，这地方看起来跟山郊野外并无不同。
　　她沿着踩踏而成，枯叶覆盖的土路走了许久，并没有看到什么铁笼。
　　打扫这里……难道要叫她将这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枯枝残叶扫起来？
　　昨日淳芒和宛风确实被丢进了鹿苑与猛虎关在一起。可是那关猛虎的笼子……总不能，鹿苑的一切飞禽走兽，尽是散养？
　　姜采薇一颗心顿时揪起来。她抱起扫帚，左顾右盼，脚步越来越慢。
　　此处林木均有五六丈高，树叶大多落尽，越往树林里走，离围墙的方向越远，腐朽腥臭的味道越浓重。
　　姜采薇听到鹿鸣呦呦，伴随着什么扑通扑通奔跑的蹄声。这响动带着不知名的鸟飞窜到半空，呼啦啦的一个个黑影散开。她猛然回头，只瞥见飞鸟的残影。
　　是乌鸦？
　　姜采薇猜测着，小步后退。
　　她觉得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背后有一股凉风裹挟着血腥味儿，那些乌鸦还是什么鸟，都是从她背后窜出来的。
　　似乎，还有很多。
　　姜采薇缓缓回头，顿时惊得一把丢开扫帚立刻转身——方才若再后退一步，她就会跌进那个尸骸累累的巨坑！

　　怪不得！怪不得找不到虎笼！
　　萧云昊竟以深约两丈有余的巨坑做牢笼，将猛虎关在此处！
　　那巨坑四方之形，有十丈之宽。坑底一角是个水潭，但凡积水皆蓄于此，也不知多久没有清理，水面飘满枯叶，散发着恶臭。而巨坑到处是白骨，看骨头大多是小鹿，至少也有十五六头。
　　姜采薇俯身去看，在累累白骨和尚未完全腐烂的小鹿尸身之中找到了两个属于人的头颅！
　　不，不是淳芒和宛风。
　　那他们——还有猛虎呢？
　　姜采薇咬着下唇，绕着巨坑边缘跑了几步，在另一个角落被落叶和散落的泥土覆盖之处，发现了两头猛虎的尸体。
　　猛虎已死，它们腹部被手腕儿粗的树枝戳烂，流出的血染透毛发，混着泥土已经成了暗红色。它们四肢僵硬，显然已经死了不止一个时辰。
　　极有可能，昨日猛虎不再嘶吼的那会儿，就是它们被杀死之时。
　　“淳芒！宛风！”姜采薇小声呼唤。
　　那些踩在虎尸身上啄食的鸟儿受惊呼啦啦地又飞走一群。姜采薇也终于发现，侍卫淳芒和宛风躺倒在虎尸的附近，浑身是血，几乎被翻落的泥土遮盖了全身。
　　姜采薇奔到离他们最近的地方，忍着恶臭，试图看得更清楚些——她一度想跳下去，可是两丈有余，摔不死也得受伤，那要再爬出来就难了。
　　“淳芒！宛风！”
　　姜采薇越来越急。
　　焦虑之际，裙摆翻动。姜采薇揪着裙子一角，稍稍冷静下来，拔下头顶发髻上的木簪——那竟是一柄窄刀，她曾经用来杀死刺客的一指宽的小刀！
　　刺啦！刺啦！
　　姜采薇手起刀落，划破裙摆外层，将这为求保暖而织得颇为厚实的深碧色布料裁成数条，绑在一起拧成了一条绳子。她将绳子一端绑在最近的大树根部，确定牢固后拽着绳子，一点点滑下了深坑。
　　落地之后她的绣花鞋便被泥土和腐烂的枝叶弄脏了。她一边揉着火辣辣疼痛的手掌，一边跑向淳芒和宛风。
　　走近之后她几乎吐出来。那两头猛虎的腹部几乎被野鸦掏空，肠子露出一大截。
　　伸出手指探了探淳芒与宛风的鼻息，姜采薇勉强扯起嘴角，露出了浅淡的笑意。
　　她跪在血泥里，用双手十指扒拉开泥土和落叶，将淳芒和宛风先后拖到离虎尸稍远的地方。
　　她顾不上疲累和额头的冷汗，查探他们二人的伤势。不必解开衣服就能看得一清二楚，因为虎爪几乎将他们上半身的衣服撕成了碎片。
　　淳芒的右肩伤口深可见骨，竟爬了不少虫蚁。除了右肩伤重，他腰部也被虎爪挠出两道血痕，伤口的皮肉翻卷，血液凝固。宛风折了右臂，后背血痕累累，大腿上两个血洞虽然用布料捆着止住了血，可他显然伤到了骨头，以后能不能站起来还未可知。
　　连声呼唤，他们先后醒转，别说坐起来，连说话都费劲儿。
　　但两个人眼神清亮，认出姜采薇后情绪激动，试图起身，却都因疼痛而差点儿再度昏厥。
　　“先等着。”姜采薇劝道。
　　她奔向绳子的位置，费力攀爬上去。她想跑回鹿苑大门口，跑到一半她明白了什么，停下脚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门口的守卫不会理会她的要求。昨日她和姜惜夜听到的那些杂乱的脚步声和叫骂声，意味着燕国皇宫的人早就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他们放任淳芒和宛风自生自灭，甚至把这残局留给她姜采薇来打扫。
　　殷寂枫叫她先来鹿苑的目的，正在于此。
　　他们就等着她来求饶，或等着她放弃淳芒和宛风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