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Chapter.18. 煞 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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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砰！”
有人敲门。
她想，庄门不是开着吗？直接走进来就是了，找到她以前，让她再睡一小会吧！
紧跟着却是“哐当”一声，巨响，近在耳边，她给狠惊了一跳，睁眼只见遍地狼藉，守在灶边熬了大半天的牛肉浓汤，顷刻都入了土，顿时心疼到想哭，忙追着步声望去，刚只来得及捉住一个仓皇而逃的背影。
“砰—砰—砰！”
又在那敲门了，偏是不肯自己进来，要她迎出去。
她无奈起身，走出去时看到门边无端多出一篮晒干的牛粪（1），立刻猜到了那惹事的祸首——准是拾牛粪的小鬼趁她瞌睡，想要偷吃牛肉，反被敲门声吓得失手砸了她整盅肉汤。这次算他好运逃掉，下回遇见，非教训不可——但时过境迁，他还肯认吗？
“砰—砰—砰！”
她紧赶两步，穿过前院。田庄的门原就敞开着，立在门外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贵人，身着质地绝佳的亚麻长袍，也不甚老，含笑将她上下打量，蛮和气的。
莫名心生畏怯，她停在枣椰树下向他躬身行礼，问：“大人，您是来探望将军大人家的曼赫普瑞少爷吗？”
贵人颔首回礼，“你就是七？”他盯着她问，倒像是专程来看她的，“柽柳田庄的七，掌药祭司奈巴蒙的妹妹，欢宴节甄选上陛下亲自选中的乐师，就是你吗？”
她点点头。
“我是御医总管曼涅托。”贵人道。
他就是举荐我的那位大人啊！她恍然，要是祭司哥哥在就好了，也许就能亲口问问这位大人举荐她的缘由呢？
对于她被举荐到穆特神庙的事，祭司哥哥至今仍是不能释怀。
“我昨日刚由阿比多司返回都城，”这位御医大人又道，“曼赫普瑞的伤势，有掌药祭司照料，现下应是无碍了，但将军重托，不敢怠慢，我要亲自看过才能放心，他是在屋里养伤吗？”
“是，大人，”她忙说，“请随我来，曼赫普瑞少爷就歇在晒台上，这会儿背阴又能吹着北风，很凉快的。”
曼涅托御医便随她往屋里走，“我在宫中听见一些传闻，”途中他又道，“听闻陛下每天无论早晚，都要到这柽柳田庄来看望你，是这样吗？”
她不自在地掉转目光，避开御医大人的审视，应道：“是……大人，这算是过错吗？”
御医大人神色间分明有责备之意，但是他并没有说难听话，端详她片刻，只问：“姑娘，你从未离开过柽柳田庄吧？”
哪有？不是您推荐我去的祈愿堂吗？她想，嘴唇一动，不敢反驳。
“你的眼界和心思，仍是在这座田庄里打转。姑娘，陛下的朝堂与闺苑，神庙与军队，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从未想过吧？”
被御医大人一语中的，她唯有点头承认。
不禁想起图特摩斯带她去王墓那次，黑洞洞的入口，白茫茫的前景，独她茕茕孑立。
“他人呢？”
一惊回神，原来那白茫茫一片并非她的前景，却是空无一人的晒台上仅剩着的亚麻垫毯。
少爷不见了。
一急，霎时烦躁得要跺脚，前院后院找了个遍，仍是人影不见，漫无头绪下跑到四的屋里叫起歇晌的光，她睡眼惺忪地想了想，猜道：“被三少爷拉去找乐子了吧？”
听着还算靠谱。
只好请御医大人稍候，拜托光出来招待贵客，她顶着曝晒独自往邻村找去。眼下正是采收椰枣的时节，村里的孩子攀在树上相互掷着果子玩闹，忽见着她从柽柳田庄里匆匆出来，一个个居高临下地向她投以默然无声的注目礼，当中不知是谁，开口嚷了一声：“瞧呀！给小法老看上的七！”
那么轻巧的童音，却是引燃祸事的火星，枣椰树上的默然无声登时炸翻，一群孩子猴似的次第溜下树干，追在她身后起哄：“瞧呀！给小法老看上的七！”
唧唧喳喳的，被他们尖利的童音一闹，她更加心烦，逃也似地往前，他们的光脚丫“悉悉嗦嗦”小跑着追来，很快被她甩下，她稍缓了缓，便听后面脆脆一亮嗓：“中了！”
背心上跟着挨了颗枣，痛倒不痛，可一想到亚麻白裙上沾着黏黏的渍，登时急火攻心，她“刷”地折转回来，大声叱问：“谁扔的！”
小猴们给她一吓，哑了，虽不回答，一双双小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毫不畏惧。
孩童的恶意，不过是周遭谄笑的镜影，谁能怪罪镜面倒映世相的真？
她无话可说，瞪住他们的眼神也有点乏力，孩子们天生就有恃强凌弱的本能，嗅得见她的无可奈何。刚一转身，藏在他们手心里的枣子便急雨似的横洒过来，生生挨了，听见小猴们立马做鸟兽散，好像她真有功夫去收拾他们似的。
算了吧！先想想三哥会带着少爷躲在哪个角落里鬼混吧！
她很少到邻村来，与专事务农的他们村不同，这个村子傍着将军们练兵的大本营，担负着戍守王都的重任，兵多，酒馆娼寮自然就多。她茫然无绪站在村口，想，真要一间一间地打听过去么？
这会儿闲人不多，路边招徕欢客的姑娘也没精打采的，闲闲倚在门边朝她打量，像一条被网住的美人鱼——她穿着的明明就是一张鱼网，肌肤尽露，假发上还缀着几支茸茸颤颤的鸵鸟毛。
还不如光着呢！她想，裹一张网在身上能舒服吗？
可怪的是她倒脸红了，走近几步，正愁该要如何开口搭讪，鱼网姑娘先警觉了，冲她懒懒一甩手，笑：“不伺候女人。”
“不是的——我来找人，有要紧事……”她小声说，“请问——柽柳田庄的阿蒙奈莫内在里边吗？”
鱼网姑娘发出一阵抽笑，接不上气似的，歪着脑袋将她上下好一番打量，才又指着对街的门面推搡她道：“上那头问去！”
她信了她，跑到对面的酒馆门前，又有三四个杂役冲她摆手：“女人不给进！”
“别不开眼啊！”鱼网姑娘隔着土路冲他们嚷，“这雏儿是打柽柳田庄来的！柽柳田庄的七！”
她回头看那鱼网姑娘，想问她怎会知道的，那姑娘正笑得恶行恶状，准没安好心。
酒馆里呼啦啦一下涌出许多人，个个都是当兵的打扮，争着来看柽柳田庄的七，听见之中有人疑惑地嘀咕：“小法老拣中的乐师就是她啊？”
看他们黑压压地堵在门上，她有点慌，可一听他们提到“法老”，马上告诉自己，他们不敢对她怎样的。
强自站定，勉力装出一副见怪不怪的镇静，她朝向他们大声问道：“我来找柽柳田庄的阿蒙奈莫内，请问他在里边吗？”
仍是说得太轻了，问话里还拖着虚弱的颤音。
等了片刻，只等来窃笑，没人理她。
她背过身去，分明觉出人墙投射在她身上的注目，他们都在质疑两地之君的眼光吧？怎么拣中她这么个满身椰枣渍的邋遢姑娘？果真是小法老太过年轻不识人吗？
又不是在兵营里头找人，大名出处都登记在册，三哥带着少爷过来玩耍，又怎会自报家门？男人们寻欢作乐的所在，怎么全是见不得光的神秘幽暗，一座座魔窟似的。她既进不去，想想御医总管还在田庄里等着，不得已两手拢做喇叭，众目睽睽里一家接一家地喊过去。
“三哥！三哥！三哥！三哥！”
三哥的耳音最灵了，所以祭司哥哥说他是天生的努乌。
“七——”
想不到竟是少爷先从某扇门后扑了出来，当街打个趔趄，她忙跑过去搀扶，他脸红红地冲着她笑，仔细一瞧，却不是酒醉，全是蹭来的胭脂印。
正好三儿打从另一间酒馆迎面出来，手里还擎着酒杯，她夺过来，杯里剩的半盏酒都泼在了少爷的笑脸上。
光天化日，她竟敢这么放肆！
曼赫普瑞反倒被她给震住了，一时呆呆地没有做声，听三儿事不关己般在旁边哼哼：“丫头恼了。”
“三哥！”她一跺脚埋怨道，“你也来添乱！”
“这算什么？领他出来透透气罢了，”三儿笑道，“整日应酬探访也够烦神的，再说了，没能耐抓住好的，还不许他找些过得去的玩意儿凑合乐一乐？”
听他说的不堪，她没有接话，抽出手巾塞进少爷手里，“擦擦吧，”她没好气道，“要让御医总管大人瞧见您这模样，传到将军大人那里，少爷您又该多躺几个月了！”
三儿哈哈两声，笑道：“那可就遂了他的愿了，正求之不得哪！”
“三哥！”她忍不住拧眉，“你乱讲什么！”
“夸你照顾得好呗，”他笑笑，“你带他回去见大夫吧，我这才抿了两口，酒意正浓，就不奉陪了。”
她目送他走，心上又添一堵，今天是什么煞日啊？连三哥都阴阳怪气的？
手巾擦过脸，染了深深浅浅的胭脂红，曼赫普瑞看见，有种做坏事被活捉了的羞惭，无端里矮去半截，讪讪跟在七后边，再瞅见她后半身的狼狈，他更是不安。
“七，”他小声问，“你生气啦？”
她头也不回地说：“曼赫普瑞少爷，我心里烦，你可不可以不要跟我讲话？”
他想问她为什么心烦，他还以为她是为了那点胭脂心烦，他的不安被这念头裹了层蜜，甜甜的自欺。
但很快就注意到了耳畔蠢动的嘈杂，嘤嘤嗡嗡地，他四下张望，路两边屋与门的空隙里不知何时已立满了人，而挤不上观众席的屋里人，更是费力攀上高高的北窗来看她。
大路成了尘土飞扬的舞台，平日里供人消遣作乐的蝼蚁，突然在家门口撞见了贵人出演的戏码，焉能错过？
都当她会是小法老的新娘吧？
胡狼般眈眈相望，冷眼旁观。
她飞快地逃离，以为前路上就没有人在等着啃她的骨头？
他盯住她辫梢上结着的护符牙牌，随她的步履匆匆，哈托尔女神忽上忽下的脸，正对他展颜微笑。
宛然是一个吉兆。
“七——”他鼓足勇气说，“你也喜欢我吧！”
“我喜欢你啊，曼和普瑞少爷，”她跳过一滩浊水，不经意地答，“所有的人都喜欢你，连三哥都偏帮你！”
“七，”他再说，“你也像喜欢陛下一样喜欢我吧！”
“哎呀，那可难了，”她说，“那还得再分出一颗心来，曼赫普瑞少爷，你会分心术吗？”
“七，你只喜欢我不行吗？”他认真而徒劳地追问，“不要等着陛下了，宫里面日子很难过的。不如喜欢我吧！喜欢我比喜欢陛下容易多了！”
她呵呵直笑，将他罕有的恳切视作玩笑。
“我才不信呢！”
他急了，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回来。
“七！”他望住她问，“我骗过你吗？”
“唉，曼赫普瑞少爷，这我怎会知道？要问你自己呀！”
他真觉得痛心。
“我从来都没骗过你！你为什么将我说的话都当儿戏！”
他眼瞳里波动着的两轮异光，被底下的邪火催动着，亮得能溅出火星。
真不知道这位少爷在鱼网姑娘们那里吃错什么了？她打量着他心想，是泡了酒的芫荽？浇了蜂蜜的胡萝卜？浸着葛缕子的石榴酒？还是连祭司哥哥都没听说过的更具迷惑力的药剂？
“知道啦！我错了！”她敷衍地答，“曼赫普瑞少爷，我相信你！行了吗？”
她想要甩开他滚烫的手心，却被他攥得更紧。
“七！”他直直看着她，哄劝似的，恳求似的，“你也给我那种笑吧！像对陛下那样，只要你也对我那样笑一笑，我就——我就——我就——”
就能怎样呢？
他拿不出比双羽冠更有分量的承诺，眼下他能给她的，仅仅是一个真挚的吻。他睁着着火的眸子眨也不敢眨地等着她给他微笑，她却踮起脚尖在他前额上轻轻拍了一下。
“不要闹啦，曼赫普瑞少爷，”她勉强笑道，“快别说胡话了，不管你吃了什么怪东西，御医大人总会有办法的，跟我走吧！”
他既不肯放手，她便拉着他走，未出两步又被他拽回原地。
“七，”他冷冷问，“你当我是你弟弟吗？我说我喜欢你，你把谁当小孩子哄呢？”
他的手臂牢牢箍在她的腰上，她知道她挣不脱，乏力感一上来，她也恼了。
“这不是少爷你所希望的吗？”她仰起眼问，一脸无辜，“最好天底下的人都哄着你宠着你，对你百依百顺，多么荒唐无理的要求也要满足你，你想要的答案都必须给你，曼赫普瑞少爷，所有的人都喜欢你，你还不知足吗？”
他怔了怔，“可是我喜欢你啊！”他和她争，以为这是值得争辩的重点，“管别人喜不喜欢我呢？七，我喜欢你！”
“唉，曼赫普瑞少爷，这可不是张口就能说的话，别逼着我捂耳朵呀！你不过是想让我也打心眼里讨好你罢了。少爷你呀，今天这样好，明天那样好，看上了就只管索取，等到后天离了柽柳田庄，见着了别家的美貌姑娘，哦，原来那才是真的喜欢，一样的话再说几回也没关系，反正永远会有姑娘爱听。曼赫普瑞少爷，你有爹有娘，天生讨人喜欢，连三哥都愿意带着你玩，已经是底比斯城的宠儿了——”
“陛下不也一样？”他打断她，她却反问：“一样吗？”
提及那人间的荷露斯神，她眉眼间情不自禁温柔许多，睫毛扑闪几下，瞧得见眼底流连的眷恋。
“唉，曼赫普瑞少爷，”她摇着头轻声叹，“孤单无靠的人相互依偎着活下去，你这宠儿又怎会懂？”
他是不懂，他也不想懂，但他总算知道，她和法老之间的牵绊，并非是他以为的那般虚空。这个新发现令他绝望不已，想到七还在他的怀抱里，他很突兀地松手，好像她的腰上瞬间荆棘满布，可是又马上捧起她的脸，飞快吻了她一下。
她一愣，旋即跳开，“呸”了一声，警告他道：“再要敢来——”
为什么不敢？趁你还在我身边！
玩似的又将她捉回来，她竭力别过脸，他却恋恋不舍地凑近去亲吻她的耳朵，她又羞又窘，双手被他束缚着，唯有使出全力往他小腿上踹了几脚，他一疼便忘了使力，略一松手，她拼命挣脱了，一回身甩了他一记耳光，“坏小子！”她噙着眼泪狠狠骂，掉头就跑。她这一耳光半点力道都没有，倒像是在与他打情骂俏，只两步他就追上了她，去抓她手臂，她脚下一乱，反给裙袍绊住，连带着他一起摔倒。他翻身俯近去看她，她却奋力将他推开，也不管身上伤处，爬起就跑，他急忙伸手去拉，却失手拉着了她的衣襟，她胸前的衣结给他扯散了，这更让她以为他是要对她不轨，惶乱之中，她提起裙摆夺路奔逃，害怕他会追来，尽往岔道上跑，越发远离了人烟，河岸边缘的几片薄田本是最后一道警戒，她浑没察觉，一头闯进了西岸的漫漫荒漠里。
仍是惊魂未定，她跌坐在地上喘息不已，心脏砰砰狂跳，跳吧跳吧，直跳到衰竭为止也罢，她混乱地想。又或许她真是天赋异禀，血管里流淌着的惊惶从指尖散发出去，细碎的沙砾被震得噼啪乱跳，连大地都随之而颤栗！
她大起骇异，新的恐惧驱逐了惊惶，放眼望去，地平线上不知何时卷起了云样的烟尘，轰鸣犹如沙暴来袭，这践踏一切也吞噬一切的洪流裹挟着数以千计的战车，擦过西岸峭壁席卷而来，她远在十数竿外，亦被那翻腾的烟云波及，笼了满身的沙。
而那身在人间的荷露斯神，伫立于岩山之巅，蓝冠灼灼反光，他骑在马上俯瞰他的人间，王旗猎猎生风，向山下的数千精锐传达法老的旨意。
加速！
冲锋！
护住步兵！
突破敌阵！
王旗忽而凌空绕过一圈。
回转！
连片冲撞声起，数十匹战车马躲闪不及，嘶鸣倒地，掌旗官收起王旗，高居云顶的荷露斯神策马踱开，一转身时冷冷的不悦，军士们望见，谁不心惊？
她想起自己不久之前才刚对少爷说过的话：“孤单无靠的人相互依偎着活下去，你这宠儿又怎会懂？”
才知道，她是多么可笑，她又是多么渺小。
上千精锐列阵排开，马蹄原地轻踏，战车兵和弓手一齐跪伏于战车两侧，双手奉上马鞭与长弓，等着迎候两地之君的怒气。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Chapter.18. 煞 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