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Chapter.17. 宠 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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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不肯离开。
仗着伤势，淋漓尽致地任性，原形毕露的孩子脾气，硬说将军大人早派了手下等在御医总管那儿，他一去就会被直接送到“亡灵之家”里做成木乃伊；虽是耍赖不肯走，又要抱怨晚上睡着会有老鼠蹿来咬他的脚趾头，七便在晒台上撒放了许多干薄荷，他说他讨厌薄荷的气味，她说那就拜托三哥去逮只猫来，他又说猫毛会钻到他鼻子里让他不停地打喷嚏，她一恼，故意说：“只留点猫尿就好了，在这洒一圈，味是大点儿，准能熏跑老鼠，少爷您忍着点吧！”他方才没言语了；将面粉筛了又筛，一点沙砾都不掺，烘出饼来给他端去，他却说寡淡没味不要吃，她问他想吃什么，他把头一埋，闭住眼流水似地说：“肉汁鹌鹑蛋，蜂蜜酿乳鸽，风干瞪羚腿，生腌牛肉卷，熏鸭，烤鹅，鹅肚里煨上嫩豌豆，洋葱牛尾汤，麦饼，摊到纸卷那么薄，包上奶油馅，再给浇两勺蜜，在井里浸过半天的甜瓜，拿来的时候淋一点熬好的石榴浆，椰枣甜糕，淡甜葡萄酒，年份无所谓，但须得是靠北的绿洲酿出来的。”她耐着性子听他扯完，揪住他寸短的头发就是一顿揉搓：“清醒清醒！曼赫普瑞少爷！您烧糊涂啦？这儿可不是应有尽有的永生之地——不过你要真那么想吃，我也可以马上就送你过去，您要去吗？真要去吗？”他给她弄晕了，举白旗道：“拿来吧，我都吃！”
乖顺是一时的，不懂事才是常态。
黄昏时跑到渡口，换了别家新鲜捕来的鱼，烤到滋滋冒油，喷香地端来给他，他却把脸别过去，得了理似的傲然说：“我不吃鱼！”
她的眉头立时要打结，忍着气问：“又怎么啦？”
他横了她一眼，不耐烦道：“你见过奈巴蒙祭司吃鱼吗？”
“你是祭司大人吗？”
“我可是贵人！神侍不碰的我也不沾，鱼都不洁净，鳞片里附着塞斯神的邪灵，我不吃！”
“不吃就饿着呗！”
她把陶盘往他面前一搁，他宁死不屈，埋住脸不理，她甩手走开。
隔半晌回上去收拾空盘，她笑盈盈端来一盆水，偏问：“好吃吗？”
他哼了声，不语，带着受辱的神情默默瞅着她。
“生气啦？”她笑着逗他，“要不还是让光上来服侍你吧？”
他马上伸出油腻腻的爪子攥住她裙角，嘴里嘟嘟囔囔哼哼：“你也就这会儿能逞威风……趁着我还不能动……”
她从盆里绞出亚麻巾，递过去给他：“擦擦嘴吧，曼赫普瑞少爷。”
他不接，睁大眼睛眨巴眨巴看她，她说：“少爷你伤到的又不是手。”
他不听，目光直直的，隐隐藏着些委屈。
她无法，“一会脸歪了可别怪我。”
话虽如此，她擦的时候还是很小心的。
“七——”他拖住长长的尾音叫她，“你也敢逼着陛下吃鱼吗？”
“有什么敢不敢的？”她得意洋洋笑着答，“只要是我做的，他都会喜欢的，谁还能像少爷你这么难伺候啊？”
他从鼻子里喷出冷气，“啊呀—呸！”
“你说什么？”她明知故问，团起手巾搓弄他的鼻子嘴巴，“不相信吗？”
他“唉呦唉呦”直想要躲，无奈动弹不得，“你戳到我眼睛了！”他嚷。她忙收手，举了灯盏挨近来，“哪只眼疼？”她细细察看他的眼瞳眼睑，“没有戳到那么严重，可能是亚麻巾稍微——稍微蹭了一下眼角，有一点点泛红——曼赫普瑞少爷，真的很疼吗？”
他眼圈红红地望住她，他的脸就映在她的眼中，然而她眼波里荡漾的喜悦却是因别人而生。
“少爷你都疼出眼泪啦？”她歉然道，“真对不住！你等一会，我去找祭司哥哥过来。”
他攥住她的裙角，不让她离开，“等会敷一下好了，”他哑声说，“你不要走，我还有话要问你。”
她困惑地看他一眼，不知他还有何吩咐，她将手巾在盆里漂了漂，新绞了来擦他的手。
他趴在地上，隔着亚麻巾，感觉她柔软的指尖一一擦过他的指节。
“七——”他埋下脸，语声闷闷的，问，“他到底哪里好啊？”
“谁？”
“装傻！当然是你一眼就迷上的那个！”
“他哪里都好啊！”她随口答他，“又那么帅！”
“帅？”他嗤之以鼻，“就因为他骑马啊？”
“是啊！不服气的话，少爷你干嘛不骑呢？”
谁不想骑啊！可本地马太矮，就算勉强能上，那架势也跟骑头驴似的。
他无言以对，只好又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
“是不是他给你下咒了？”
“少爷您可真爱审问别人，”她笑道，“问得也怪，别人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人间的荷露斯神偏会选上我，就你来问我怎么会看上荷露斯神！”
“告诉我吧！”他追着她，“七，我想知道！”
她不理会，握着石杵开始“咄咄咄”地捣药，奈巴蒙祭司几天前用翠叶芦荟替了白夏至草，因怕招惹蚂蚁，没敢加蜂蜜，不然药效会更好些。
他默默看她低垂着眼，鬓边发绺依着偶过的晚风轻拂她光润的脸蛋，想起柽柳开时，花枝垂落河面，娇艳又水灵的意象，而她倒映住灯影的双瞳，就是飞落的花瓣在河面上点出的涟漪，一圈，一圈，艳阳下流转的明光。
“七，”他瞅着她怔怔地说，“我想错了，会下咒语的人不是小法老……应该是你才对……”
她朝他看，会错了意。
“是啊，”她微笑道，“会这么想的人，可不只少爷您一个，好多人都当我是会使法术迷惑人的巫女呢。”
“……不在乎吗？”
“一点也不。”
她一无所知的笑脸多么让他沮丧，捣烂的芦荟敷在伤处，湿凉湿凉，镌在深处的圣书体依旧过了火似的灼热，他瑟缩一下，她立刻觉察了，更小心地使力，她的指尖越是轻柔，他的伤处越是痛楚。
法老天天都来看她，黎明前来，日出时离开，他睡在晒台上，总是天没亮就听见马蹄声，跟着便是庄门开启的声响，她早就守在门边等着他了……父亲大人来看他的那天，法老没有来，她空等到日出，接下来的大半天里都心神不定，就此延伸出好一通胡思乱想，他语带讥嘲地提醒她，说不定是小法老又抱上了新欢，厌倦了她。她连个白眼都没舍得给他，反而笑得好像他是个傻瓜，他给她气得胃口全无，堵心地趴在地上窝火不已，只是想不通，她怎么会相信小法老到了连自己都不顾的地步？
过午，奈巴蒙祭司给急诊召走，三儿早几天就外出行猎去了，两个当兵的都没在，谢普塞特夫人带着剩下的两个儿子搭邻家的船到田上查看水位回落的情形，七在晒台上摘择白夏至草结出的花簇，预备晒干后搁在灯油里做灯芯，他虽是不理，却也和她一样，留心着门外的动静。
父亲大人到的时候，照例一番马鸣蹄急，七不及分辨就冲下去迎接，门一开，跃到眼里的却是将军大人阴沉无趣的老脸，他可以想见那一此刻她深透心扉的失望。
父亲大人“蹬蹬蹬”地上来，他紧闭着眼，尽情展示着背上渐愈的伤，每一道刺目殷红都让他理直气壮地在父亲眼皮底下负气装睡。七将他的伤情一一禀告父亲大人，听她说得飞快，一定是被将军的突然驾临弄得慌张了，他很想开口替她对付，可真没想好该要如何面对，正是左右为难时，听见父亲大人高高在上的叹息声。
“没有哪个孩子会自己理解生的美好……”
好笑！老头子对七装什么深沉？你以为她不知道你是从哪卷教谕(1)里背来的啊？
对着他的后脑勺兀自长吁短叹了片刻，父亲大人也就离开了。过得一会，似乎又有“笃”“笃”蹄声慢悠悠地靠近，七还在侧耳倾听，院里的光已先跑了出去，她兴许以为是三儿回来了，而后便听她在楼下叫道：“七，比泰穆过来了，要喊他进来吗？”
特别盼望某人出现时，来叩门的无关闲人偏要比平常多出许多。
光将比泰穆带到院里，那是个面容开朗的家伙，像他们这种在沙漠边缘收集野蜂蜂蜜沿路交换粮食物品的人，很少会被问起名字，村里的人都是称呼他们“比泰穆”的。
七抱着几幅粗织亚麻布迎出去，“要好一些的花蜜，”她对比泰穆说，“换来给伤者用的。”
蜜罐都系挂在毛驴背上，比泰穆从中拣出一罐，匆匆递上，仿佛不愿多看她似的，埋头只说：“这个好！”
“好不好得尝过才知道。”七剥开罐上的泥封瞧了瞧，“哇，”她立刻笑着嚷，“真的是好极了！里头还有巢蜜呢！应该再多给你两袋麦子的，你等会，我去拿来！”
她将开封的蜜罐交回比泰穆捧着，与光一块儿到后边的仓房里去了。一等到她人影不见，那比泰穆即刻挑出另一罐蜜，启了泥封，单舀出蜂巢蜜来，添到她定好的蜜罐里。这番手脚才刚动完，忽闻庄外马蹄声近，比泰穆忙牵住驴子避到一旁。
片刻未过，就见一匹大马越过庄门径直奔到院中，少年勒马跳下，牵来拴在枣椰树上。他眉上束着黄金额环，黑发留得很长，本地人一过十岁，很少还会留着头发，大都剃净了另戴假发或者头巾，也只有孩童才会这样装扮。看一个身形挺拔的少年留着孩童的发式纵马而来，比泰穆冲着他上下好一番打量，颇是好奇。
少年安顿好坐骑，转过身时扫了采蜜人一眼，目光灼灼，似也在猜测他的来历。若只看这少年线条柔和的嘴与下巴，准会将他错认作一位性情温和的文书大人。他的鼻梁格外直挺，愈衬得眉眼处轮廓分明，眸子很亮，却并非少年人浮泛轻浅流于表象的闪烁，更像是铜凿砸在花岗岩上，瞬间迸出的坚硬而明亮的火星——这少年眼里的光，亦是从某个矢志不渝的信念里迸出，从岩山般的坚定中散发出逼人退却的威慑力。
比泰穆不敢与之对视，匆忙将视线转向那威风凛凛的坐骑。
“真是匹好马……”他喃喃赞道。
少年听闻，朝他看来，双眉微扬，孩子似的高兴一闪而过。
“图特摩斯！”
七拖着装得满扑扑的粗布袋出来，少年的脸上立时泛出朝阳般温和可亲的笑意，与刚才那令人敬而远之的神气判若两人。他快步走到七的身边，从她手里接过小麦，跟在后边的女奴隶先已伏倒在地，七弯腰拖过她的那份，交给他一并提着，“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她仰起眼望着他笑，少年停步，倾身亲吻她的眉心，似乎她大半天的守候让他很是愉快。
比泰穆始终站定，虽也看到了光的跪拜礼，他并没在意，家养奴隶该跪拜的人原就比采蜜人多得多。七将亚麻布和小麦给他，叮嘱他要是再有上好巢蜜，一定记得来柽柳田庄换给她。光将比泰穆送出去，七捧住蜜罐回身朝法老笑道：“过午将军大人才来过田庄呢，你来的路上没有与他碰上吗？”
法老望了一眼晒台，“我今天才听王姐说起，原来他就是玛亚将军家唯一长成的儿子。”他说，“许久以前我就知道他了，想不到最终会是在这柽柳田庄里见到他，梅瑞特求了我无数次，她极想来探望他，王姐那边也同样非常挂念。”
“消息传得真快啊！”七惊讶道，“连宫里边都知道曼赫普瑞少爷受伤啦？少爷可真是王都的宠儿，受了一点皮外伤，公主们都挂念！”
她的无知反倒令他有些困惑，他注视着她，像是不知该从何对她说起。
“少爷从来不说他自己的事。”她对他解释，一出口觉得不太对，“是我从没问起过，”她忙又更正，“以前曾听祭司哥哥提到过他家的事，是我没有多问，又不关心，也就没有费神多打听。”
他替她捧住蜜罐，与她同往后院去，“玛亚将军的独子是内宫中的常客，”他告诉她，“年幼时跟随将军来到都城，几乎可算得是在宫中长大的，他与王姐和梅瑞特一向熟稔，我不在都城的时候，常常听闻梅瑞特有他陪伴玩耍。原本想为此好好嘉奖他，可惜——这是你养的瞪羚？”
她随他的视线望去，“嗯，”她答，“三哥舍不得放过，就逮来给我养着玩。”
他便将蜜罐往矮桌上一搁，先走去无花果树下逗弄小兽，“看着像是养熟了，倒不怕生，”他笑着问，“你都喂它吃些什么？”
“这一阵都是光在照料着，她会走很远的路去找金合欢的嫩叶摘来喂它。”她答，又低头看看矮桌上的蜜罐，不禁疑惑，看起来怎么比刚才还溢出了好些？
“图特摩斯，你也驯养过瞪羚吗？你小的时候，肯定有很多人陪着你玩吧？”
“我没养过这么小的瞪羚，”他答，想了想，又说，“在七岁以前是‘第五’和‘西风’跟着我，后来多了‘莲好’和‘沉默’，不过那时候已经找不出空闲与他们多亲近了，没经过驯养，他们总要惹事，最后只能都送走。”
听着都不像是人名，“它们——都是猎狗吗？”她小声问。
“‘莲好’是一只小狒狒，”他转头对她笑道，“播种季时她会爬到枣椰树上采椰枣，要有她觉得好的，就一颗颗摘来扔给我。”
听他说得很稀罕似的……
可这是很寻常的呀！村里的孩子们收椰枣时，也会带几只豢养的小狒狒一块上去，常弄得下边的人分不清哪只是人，哪只是兽……
狒狒和狗。
他的童年里，有没有依赖亲近过人呢？
图特摩斯，她在心里说，我会对你好的，真的。
“你在想什么？”他问。
宛如听见了她给他的许诺，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柔和了，隐在嘴边未显的微笑，与落在他脸上的日光一样明朗，连蹙在眉心里的疑惑都显得那么愉快，好像不管她答出什么傻话来他都愿意给她奖赏。
她匆忙掉转目光，脸上泛起了红晕。
“那位比泰穆真是实在，应该再多给他几罐家酿啤酒的。”她掩饰地答，脸红得更深了，心慌意乱里吮了吮沾染蜂蜜的手指，又忙忙岔开问他，“苜蓿花蜜甜得淡淡的，一点都不会起腻，你要不要尝尝看？”
他没有应。
她心虚地朝他看，发现他正一瞬不瞬地望住她，被魇住似的专注。她这才察觉自己又一次在他眼前出了丑——唉，这都要怪祭司哥哥！从小给她养下这么个邋遢习惯，虽说他当时确是好心……
她讪讪站在尴尬里甩手，偏是甩不掉吮过的手指头，怔愣间他已近在身前，为什么不敢抬眼看他？她不知道，想要退开一步，他却与她更靠近——更靠近……
纷乱思绪被心底似懂非懂的期待给凝滞了，听得到心脏“砰砰”急跳，脸蛋烧得滚烫，双颊劈里啪啦溅得出火星，一满罐蜂巢蜜滑脱了手，闷声落地——哎呀糟糕——她紧闭着双眼只想，没有砸到他吧？
真是——乱糟糟一团！
可是……
当他真的吻住她时，张皇失措的自己转瞬云散烟消，要爆炸的心脏忽忽复归了午后的静谧，心上缠住泛滥季的恋恋暖风，真切而热烈地，捉住了那点点苜蓿花蜜的清甜。
……
曼赫普瑞在看台上又急又恼，冲口骂了句脏话，幸亏无人听见，眼望着碎蜂巢一盏一盏浮在沙土上，金黄色的花蜜从那两人的脚下缓缓蔓延开去，这画面远看着似乎很有些甜蜜蜜的隐喻意味——想到这个，他的心更疼了。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Chapter.17. 宠 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