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槎浮沉记》蓼花滩主人

9、第 9 章

　　龙却尘听大人们闲聊说起过，她的爹爹和北冥伯伯曾合力从黄河里打捞出一块神铁石，各打造了一件神兵，她爹爹的是一把剑，剑名惊眠，就挂在床头。

　　龙却尘知道，惊眠的意思就是让你睡不好觉，所以她爹爹每天五更天未亮，雷打不动就要起床演练剑法，然后打坐炼气。

　　爹爹的惊眠剑是用黄貂鱼皮剑鞘装的，质朴无华，而北冥伯伯的刀鞘金装玉嵌，精致华美，吞口以上也镌着两个字，龙却尘最近刚刚学习认字，看到字就图不得，认了又认，确定了此二字乃是逐蝇。

　　原来北冥伯伯的刀叫做逐蝇刀啊，龙却尘歪着小脑袋瓜问道：“北冥伯伯，逐蝇是赶苍蝇的意思吗？为什么要取这样的名字呀。”

　　北冥无忌哈哈大笑，道：“北冥伯伯刀法糟糕，这把宝刀在我手里没有用武之地，只好赶赶苍蝇用。”

　　北冥无忌生性狂傲，在他眼中，天上人间的仙凡多如臭苍蝇一样令人恶心，所以给宝刀命了这样一个滑稽可笑的名号，他断不会用逐蝇刀与龙渊较论武功，所以以前也不曾佩它来过星宿海，龙却尘今天是第一次看到这把逐蝇刀。

　　龙却尘不会懂，她的北冥伯伯近年来诸事不遂心怀，先在和翊圣真君交手中吃了亏，失了《琅嬛秘録》，又与妻子阿玉琴瑟难调，势如水火，已是无计可以挽回，想想人生实无意趣，早年纵横三界之心已尽灰去，如此向她解释逐蝇二字，实有几分自嘲的意味。

　　北冥无忌摸着龙却尘的小脑袋瓜，见小姑娘越大越出落得伶俐可人，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喜欢。

　　当年龙却尘出生时，北冥无忌找金匠为她打造项圈，特地让金匠在项圈上錾刻精美的方胜纹，方胜纹有同心吉祥的寓意，北冥无忌当时就已存了一段心事。

　　北冥无忌哄龙却尘说：“等你十五岁及笄，伯伯再送你一支镶嵌定风珠的螽斯金簪子。”

　　笄就是簪子，女子满十五岁结发贯笄，就表示可以出嫁了，而螽斯有子嗣延绵的寓意，那定风珠不知是什么稀罕宝物？龙渊觉得他这义兄同女儿讲的这话里似有深意，不禁用眼神询问他。

　　北冥无忌道：“我儿子北冥空出生时双目四瞳，我从他的左右眼里各炼出了一颗珠子，我们北冥氏有御风之能，不想我儿子的眼珠子竟有定风势的灵力。两颗珠子一颗在他妈妈那收着，另一颗等我给却尘镶簪子戴。”

　　北冥无忌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龙渊怎么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龙渊道：“贤侄仙骨珊珊，我这女儿愚顽……”

　　北冥无忌把手一摆，打断龙渊，道：“你和我还讲这种虚文！一句话，愿不愿意做儿女亲家？”

　　龙渊笑道：“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父母主张的未必就好，只要孩儿们自己欢喜愿意。”

　　龙渊心想他的女儿年纪虽小，从来都极有自己的主见，未必就肯听父母的安排。

　　北冥无忌道：“咱们暂先说下这门亲，将来你的宝贝女儿若是不中意我家那臭小子，就让她改口叫哥哥，结做异姓兄妹。话说回来，臭小子虽然顽劣，但是个心地温暖的好孩子，从小就知道心疼人，对他母亲是极孝顺的，不会亏待你闺女的。”

　　……

　　龙却尘对父辈间的对话似懂非懂，知道说的是自己与北冥家儿子的事，却不懂这两个父亲要缔结的是子女一生的幸福。

　　龙渊和北冥无忌喝了半夜的酒，等北冥无忌回天山逍遥峰时，龙却尘已在她父亲怀中睡着多时。龙渊舐犊情深，女儿早就睡熟了，他还不释手的抱在怀里。

　　敖凌波听见他长长叹了口气，不禁相问道：“渊哥，是不欢喜和北冥家说这门亲事吗？”

　　龙渊摇头道：“北冥家那个孩子仙胎仙种，咱们女儿配他，说来是高攀了人家。只是说不好万一咱们女儿像她娘亲一样，也不稀罕人家千好万好，只要嫁一个自己心头喜欢的。”

　　敖凌波生性腼腆，即便当了母亲，还是像小姑娘一样容易害羞，听见丈夫调侃自己，不禁就红了脸，轻轻啐了龙渊一口，道：“那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不欢喜的？”

　　龙渊看着怀中玉雪可爱的女儿，又叹了声气，说道：“这孩子有一颗水晶玲珑心，一点就通透，太聪明了。”

　　儿子虽是早产儿，龙渊却不曾娇养过他，对他的教育一直是极其严格的，但是对女儿却是一味宠爱，并不苛求她学什么。

　　龙渊给儿子口授讲解《回禄真经》，女儿就在一旁静静听着，那一年她九岁的哥哥还磕磕绊绊背不下《回禄真经》，四岁的她却能通首至尾烂熟背出，问她字句意思，她也能粗略解释得出来。

　　龙渊当时惊喜不已，今日回忆往昔却转添忧愁，不住连连叹息。

　　敖凌波笑道：“像她爹爹一样聪明不好吗？”

　　龙渊五味杂陈的笑了一笑，道：“就是像我才不好，有些小聪明不见得是好事，倒是愚拙些，指不定日子反而轻省易过。再者这孩子又是个刚倔要强的脾气，强极则辱，我就怕她以后的路不够平坦好走。”

　　龙渊一生不甘平庸，定要修仙出头地，但是对他最疼爱的女儿，却只盼她能够一生平安，稳稳当当的，就是庸庸碌碌也没有什么不好。

　　龙渊的这一番话说是在担忧女儿，却又更像是在担忧他自己，敖凌波心里又莫名一阵恐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怀了第三个孩子的缘故，她最近总是极容易感到不安。

　　敖凌波用好言语来安抚丈夫，也是安抚她自己，说道：“我们却尘有爹爹，有哥哥，如今她爹爹又给她定了一门好亲事，有了个威风厉害的婆家，一生总有人护持，必然平安顺遂。”

　　龙渊一只手放在妻子凸起的肚子上，道：“你说的是，是我胡思乱道，你怀着孩子，不要为我这些没头脑的话费神思。”

　　敖凌波突然想哭出来，忍了又忍，哽咽说道：“渊哥，我们十多年夫妻了，我有什么不知道你？可是，你那门炼气术还是别炼了吧。”

　　当年龙渊为袁三声办了三件事，由此交换来了紫府洲独门炼气口诀，不想袁三声临了暗算了他，传了他一个假口诀，最初修炼并未觉得有什么，日子久了危害就显露出来了，龙渊近一年耳朵里常常倾江倒峡似的轰轰叫，已知口诀不妥，如今连妻子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龙渊一手抱着女儿，一手环着妻子的肩膀，安抚她道：“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我以后不炼了。”

　　这时龙却尘在睡梦中不满地哭嚷了起来，显然刚刚父母的谈话声吵了她的美梦，龙渊忙忙拍哄她，轻轻哼起了歌谣：“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龙却尘在父亲的歌声中又稳稳睡着了，这一首古老的歌谣叫做《汉广》，唱的是一个青年樵子爱上了汉江游女，无奈心愿难遂，樵子面对着浩渺难及的汉江水，情思缠绕，以致满怀无法解脱的惆怅。

　　当年他汉江一族籍没天庭为奴，族人们思念家乡，常常咏叹此调以寄托思乡之情，龙渊从小听得多了，自然也会唱。

　　歌声悠悠飘出屋外，一个红衣女子站在落星坞门口，手里倒执着一把玉柄拂尘，她几次欲以玉柄叩门，听到歌声，终于神情黯然的垂下了手。

　　这红衣女子名叫虞红萼，本是王母瑶池里的一尾红鲤鱼，多年苦修，终于修得了人身，她不愿意再当王母取乐的玩物，和其它鲤鱼挤在一处，为董双成、许飞琼手中的食饵呼之来，挥之去，这种摇尾乞怜、鸡鹜争食的日子她忍无可忍了。

　　她决定私走下界，但她自知法力低微，恐在凡间不能立足，于是临走前私闯乌浩宫，欲盗取乌浩宫的镇宫宝典《玄冥真经》，结果被水德星君发现，以冰魄针击退，她仓皇逃到了下界，但对《玄冥真经》一直耿耿于怀。

　　有一天，一条白龙找到她，说他有一领可以隐身的狐皮斗篷，可以借她上乌浩宫去盗《玄冥真经》，但前提是让她绘出瑶池地形图来交换。

　　虞红萼欣然应允，与龙渊击掌为盟。

　　虞红萼披着狐皮斗篷重上天界，自北天门而入，一路通行无阻，但是她胆虚，不敢久留乌浩宫抄书，遂将整部《玄冥真经》盗取下凡。

　　当她拿着狐皮斗篷往月牙泉还龙渊时，他口中就在轻轻哼唱这首《汉广》，悠悠的歌声叫她听了很伤感，又很着迷。、

　　她当时问他：“你怎么还有心情唱歌，你就不怕我卷了你的狐皮斗篷逃跑吗？”

　　龙渊成竹在胸笑了一笑，说了三字：“你不会”。

　　虞红萼大感奇怪，将他一军道：“你怎么知道我就不会？”

　　龙渊行事谨慎，也有些知人之明，若非摸清虞红萼的底细，又怎会主动与她做这笔交易。

　　龙渊回答她说：“盗亦有道，咱们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尊性高傲，不会屑做背信之事。”

　　虞红萼听到这话，不觉怦然心动，这个龙渊竟然能懂她，心头的小鹿撞得虞红萼手足无措，她慌乱地丢下了狐皮斗篷，仓皇而逃了。

　　当时瑶池蟠桃会将至，龙渊意欲效仿偷蟠桃的东方朔，所以事先要了解瑶池的地形。

　　蟠桃会前夕，虞红萼鼓足了勇气，又前去月牙泉为龙渊壮行，言谈中向他建议说到月牙泉泉水清浅，不是潜龙养性之地，龙渊深以为然，言道青海水域辽阔，可潜踪韬晦。

　　虞红萼倾心龙渊，委婉表达了自己的心意，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说的话。

　　她说：“不如你我一道下江南去吧，我自小吃惯了淡水，不爱青海的咸水。
　　江南风物雅澹温柔，那里临水处多植柳树，百尺柳条蘸水甚是可爱，春天里还有粉红色的桃花，或几片暖风，或几丝细雨，把那桃花瓣儿吹打下来，飘落在水面上，我心里就欢喜……
　　杭，杭州西湖是天下第一山水，葛仙翁曾在那里结庐修道炼丹，可见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况且江浙临近东海，若有不测，你我即刻隐退远洋潜藏，莫不便易。”

　　虞红萼盗取了《玄冥真经》，因怕水德星君下凡缉捕她，心中总是不安，举动都想着给自己留退步。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龙渊当时一门心思都在想蟠桃会的事，没听懂虞红萼的欢喜，随口敷衍道：“蟠桃会后有机会再说吧。”

　　但在后来的蟠桃会上，龙渊遇见了自己一生的挚爱，他并不知道虞红萼在青海望穿秋水盼等着他。

　　两年后，龙渊携着新婚妻子来至青海，又见到了虞红萼，龙渊两年前没听懂她的欢喜，两年后对她翻书一般的暴怒也只是觉得莫名其妙。

　　虞红萼当时伤透了心，恨恨离去，但近日她听闻了些不利龙渊的风声，又忍不住要来给他通风报信。

　　当年袁三声诓骗了龙渊，但其实龙渊也留了一手，他给袁三声的绝阴丹丹方少抄了一味药料，白云观耗费了十多年的工夫采药炼丹，结果竟炼出了些无用的丹药。

　　袁三声料知是龙渊在丹方中动了手脚，他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吃了这样的大亏，必不干休，白云观已在谋划报复，不日就将有所行动。

　　虞红萼站在落星坞门口，听见龙渊给女儿唱歌谣哄她睡觉，心中不禁生出了无限的恨意，隔着这一扇门，里外两边是天悬地隔的两种光景，那边温馨幸福的一家人衬得这边泪眼婆娑的自己好不孤凄。

　　当年若不是敖凌波，龙渊定会和她南下杭州，本该属于自己的幸福，却被敖凌波抢走了，自己一生痛苦全拜她所赐。

　　虞红萼没有敲开那扇门，她攥紧了手中的玉柄拂尘，怀着恶毒的心思恨恨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