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槎浮沉记》蓼花滩主人

1、第 1 章

　　子时夜分，金钟撞动，南天门外，两路宿卫的金甲天丁正当换防，枪刀剑戟，杀气森森，盔甲兵器摩擦发出的铮鏦之音在深夜中显得尤其尖锐刺耳，金甲天丁们神色肃穆警惕，一派威武严整景象。

　　放眼门外是波涛荡谲的浩瀚云海，一个身披狐皮斗篷的男子踏云而来，如一片坠叶轻轻落立在玉阶上。

　　他抬头看了看瑞气缭绕的南天门，门上正中悬挂着的照妖宝镜皎洁如月，却未能照映出他的半点影像，门口一众金甲天丁似亦对他无见无闻。

　　男子从容不迫地整了整狐皮斗篷，大步走进门去——都说狐精擅长隐身之术，其秘诀便是腋下皮毛的灵力，这男子身上披着的斗篷乃是用百来只狐精的腋下皮毛缝制的，此时就是道行通天的大罗金仙在，等闲也难勘破玄机。

　　这天上有三十六座天宫，七十二重宝殿，碧沉沉的琉璃宫殿连绵起伏，黑夜隐去了它耀日下的辉煌雄伟，罩上了一层幽寂深邃的面纱。

　　宫墙万仞，树影婆娑，凛凛冷风吹拂着男子斗篷上的轻软狐毛，庞大的宫殿群盘盘囷囷，道路曲折回环一如迷人圈子，深更半夜里更是难辨方向，初入其中，只怕很难走得出来。

　　这男子却是个识途的老马，眼看他轻车熟路，顺着脚儿穿廊过桥。

　　看官有所不知，此男子名叫龙渊，本是彤华宫火德星君座下的一条粗使孽龙，多年前擅自脱离上界，潜藏凡间修炼，今日也不知是为何缘故，竟又涉险重回天宫。

　　只见他兜兜绕绕，来至一座府邸前，那正门匾上金字大书着“月下老人府”五个大字，门子紧闭着，龙渊翻墙而入，潜踪寻觅了一通，找至月老府中一极偏僻的所在。

　　这一处屋舍独造一隅，不与其它楼台亭阁相连，屋前有两棵连枝而生的合欢仙树，树头红茸参差，且开且落。

　　龙渊踩着一地软厚如茵的合欢花来至门前，举目便见那门上写着“育蚕司”三个字的匾额，门边设立着写有“肃静”、“回避”字样的两面警示粉牌。

　　他悄然移步至窗边，耳听见育蚕司里一片沙沙的蚕食声响，虽未闻得人声，但那烛光里分明可见几个散乱人影重重映在纱窗上。

　　他悄悄抠破窗纱，往里一探，看清里面是几个养蚕的仙女领着调桑的仙童在值夜班，他就从怀中捻出一把瞌睡虫来弹进窗去，瞌睡虫哧溜一下分散开来，爬到了众人脸上，直钻进鼻孔中去，众人一时眼饧骨软，困如中酒，仙女倚墙而眠，仙童倒地盹睡。

　　龙渊推门而入，一脚绕开了地上那三四筐旸谷采摘来的新鲜桑叶，眼前架子上摆着一层层竹篾编织的蚕匣，他上前翻看，见匣内已有不少天蚕吐丝作茧，这天蚕茧却是红色的。

　　龙渊知道，将这天蚕茧一根一根缫出丝来，结成坚韧的红线，便是这天下间最厉害的绳索，只消一根，系在一男一女足上，任你天涯相隔，贵贱悬殊，这两个人总要到一处去，一生一世再牵缠不清。

　　龙渊苦笑，心底一声感叹：“端的月老消遣人的好把戏。”

　　他脑海中不由又浮现出了去年三月初三王母蟠桃会上那个羽衣翩跹的曼妙身影，当日那一眼心曲摇旌，从此竟萦怀不去。

　　他拣起一个天蚕茧细看，这天蚕茧通体红如炭火，丝络错杂，挑不出头绪，正如情之一字不知从何而起。

　　他暗暗自哂，男女情爱不过红尘游戏，他龙渊既一心要修大罗金仙，怎可轻惹凡尘？

　　龙渊抓起一大把天蚕茧塞入腰间貔貅皮制的如意袋，转身出门去，见屋檐下摆着一溜的水缸水瓮，他随手提起一水瓮来，将水倾尽，又驾云光，直奔三十三天离恨天灌愁海畔。

　　灌愁海上经年浓雾弥漫，狂风怒吼，掀天黑浪一个跟着一个，疯狂地拍打着堤岸，涛声浪涌有如战鼓之声。

　　这一片咆哮的海是龙渊愤恨之意最生动的写照，他本名秦渊，出身汉江龙族，祖父是汉江流域司雨的大龙神，因某一年汉中大旱，五谷不生，饿殍横野，汉江龙王于心不忍，未待乌浩宫发令，私自兴云布雨，解民倒悬，结果被水德星君在御前参他“无视天规，擅作威福，沽名钓誉，收买人心”，玉帝大怒，下旨缚汉江龙王至剐龙台问罪斩首，子孙也受到株连而籍没天庭为奴。

　　原来水族中的簪缨世家，一朝被褫夺了封域，沦为卑贱的奴隶，如牲口一样为天上诸仙拉车拉纤，受尽了无穷折磨和凌辱，父母亲族或老死或病死，最后只剩下龙渊一身一口。

　　龙渊容貌生得极其俊美，由此蒙受火德星君的破格提拔，进入彤华宫当差。他图报知遇之恩，卖力办事，火德星君却渐渐冷落疏远起他来，神色中颇有些疑忌之意，龙渊不明所以，直到那一日，他无意之中偷听到了火德星君和水德星君的对话。

　　水德星君道：“王母瑶池中有一尾红鲤鱼，竟然修炼成精，变化出人形，昨夜闯进我乌浩宫，妄图盗我镇宫宝典《玄冥真经》，我用冰魄针打她，本以为一击即中，她断无生机，谁知那孽畜竟将王母的瑶池宝莲运炼成一把玉柄拂尘，挡下了冰魄针，是我轻心大意，被她逃走了，如今躲到下界去，倒无处可拿她。”

　　火德星君闻言触及了近日隐忧，嫌恶道：“这些异类稍通一点子变化，便要兴风作浪，为非作歹，真是比人世间的泼皮无赖还要可恶。”

　　“正是如此。”水德星君深以为然，且还道：“你宫中那个打杂的小厮秦渊，是原汉江龙族的余孽，据我看也不是个安分的，他气骨生得那等清明灵秀，眉宇间又总带着些抑郁不平之色，似他这般，绝不是甘当走卒供人驱制，久居人下之流。”

　　火德星君道：“这秦渊的性情原是有些古怪，近来越发好卖弄才干，我也不省他居心何在。”

　　水德星君道：“如此不可不提防，不如寻个不是，远远打发了他去。”

　　火德星君面露为难之色，道：“我何尝不是这么想，只是他一向任劳任怨，为我鞍前马后了这么些年，情面上有些抹不开。”

　　水德星君冷笑了一声，道：“一条奴籍孽龙，与猪狗也没什么区别，有什么情面可言？
　　你可也要小心你宫中的《回禄真经》，你难道没听说灵霄宝殿御案上刚刚失窃了一部要紧书籍？
　　玉帝震怒，把灵霄宝殿侍奉的仙官仙吏都给打入了天牢，又掷下法旨至雷部，召陶、张、辛、邓四天君施刑拷问，必要揪出贼犯，追讨回书籍。
　　天牢里日日雷霆电雹的，百步之外都闻得到一股刺鼻的硫磺气味，听得说如今一个个都被劈焦黑了，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肉，那一众仙官仙吏仍还直着脖子大喊冤枉。”

　　火德星君道：“诸仙私下讲论纷纷，这场公案谁人不知？那灵霄宝殿丢的是《琅嬛秘録》，此乃大道源流，天宫第一等神书也，你说灵霄宝殿的仙官仙吏夙夜瞻仰天颜，是最战战兢兢的，哪里去借的泼天之胆，就敢监守自盗？”

　　水德星君低声道：“谁不是这样说？玉帝刚封了翊圣真君为三坛伏魔大元帅，昨日斗牛宫二十八宿星员安排了酒席与他贺喜，我也去凑了会热闹。
　　大家伙喝饱了仙酒，说话就有些不防头了，提起《琅嬛秘録》被盗一案，纷纷都在为灵霄宝殿的仙僚们叫屈。
　　也有猜是内贼难防，乃上界某宫某殿的捣鬼，也有猜是外寇入侵，乃下界某山某洞的作怪，也都只是空口说些白话，这天字第一号大案，人人恐遭池鱼之祸，谁还敢担干系去御前辩白求情。”

　　火德星君叹道：“我听太白金星说，灵霄宝殿众仙官不日将被缚上诛仙台剖取内丹，贬下尘凡，那些仙吏又更惨，南斗星死薄上已经注了名，要被打入畜生道轮回去了。”

　　火德星君语调戚戚，大有兔死狐悲之感。

　　水德星君皱眉道：“你且把你那慈悲心收一收，先为我们自己做个打算吧。
　　灵霄宝殿失窃《琅嬛秘録》，怕要发作百祸之机，一者，神书如今不知落在何方奸邪手中，难保日后不掀出个滔天巨浪来；
　　二者，天庭失窃神书是亘古未有之事，一朝有人得手，后面的人不免也纷纷起意仿效，你看这不连王母瑶池成精的鲤鱼都敢上我的门来画瓢了。”

　　火德星君以手加额，忧心道：“我实不瞒你说，我正因此老大不自安，太白金星还与我透了些风声，说如今不独是上界各宫各殿不得志的小人物怀不轨之心，就连下界各山各洞的大妖怪也在蠢蠢欲动。你我宫中保管的《玄冥》、《回禄》二部宝典虽不及《琅嬛秘録》，可也非同小可啊。”

　　水德星君冷笑道：“你既知非同小可，那就该存一个防患未然在心头，你宫中那条孽龙，趁早打发了吧，莫要再瞻情顾意，须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火德星君沉吟了一会，点头道：“你说的在理，这些异类原都是不安分的邪种，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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