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云》随文汲月

99、回家

　　“没了？”老先生头也不抬地随口应道，“怎么个没了法？”

　　“大夫，城没啦！那么大个凉丘城，还有城里那么多的黄金珠宝，全都没啦！您去那地方瞧瞧，别说房子大楼和全城的人，就连一片瓦一根鸡毛一片树叶子，您都别想找着一丁点！”小伙计说着凑上前来，满脸堆着不可思议的兴奋。

　　毛小桃手下动作停住了，扭头问道：“怎么回事？”

　　小伙计故作神秘地又凑近了些，小声道：“有人说，这凉丘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情形和当年的临江是一模一样，说明这两个地方，肯定都是被神明下了诅咒了。”

　　“胡说！”老先生道，“我们小金城能有今日，还是仰仗凉丘城的富贵繁华，若不是有人家凉丘帮扶，我们这些人怕是温饱还解决不了……天下作奸犯科的恶人那么多，神明不去诅咒，反倒去诅咒慷慨善良的好人，有这样的道理吗！”

　　小伙计讪讪地闭了嘴，挠挠头发抠抠耳朵，挪着步子走到另外闲聊的人群里去了。

　　老先生手下依旧忙碌着，不过他思考一番后，还是走到一旁整理麻布的毛小桃身边，说：“前两日客栈来了好些黑衣人，似乎是找你那两位朋友的麻烦来的，不过我听说他们居然连你朋友的身都近不得……我不是要探究长老的身份，只是……我在想长老若是有能力，是不是可以帮忙找找凉丘城的下落，凉丘一城两三千人，不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全消失……”

　　毛小桃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虽说其实不用老人家说，自己也是要查一查这件事的原委的，但她实在不敢说得太多或者做出什么保证，因为自从那日答应了沈清的请托之后，她的感觉一直很奇怪，这一切的背后似乎有古老神秘又非常强大的力量。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够探究多少，或者说，能够抵抗多少……

　　给楼下的两位姑娘喂完海藤黄上楼看林香时，毛小桃发现林香已经醒了，她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在看和她说话的宁芷。

　　宁芷一见毛小桃回来，笑道：“瞧！林香醒了，我刚才已经给她看过了，状态不错！”

　　毛小桃闻言自然欢喜，抱住宁芷的胳膊，问道：“那我们可以收拾东西回御云了吗？”说完也不等回答，便对上林香的笑眼，高兴道：“我们要回家啦小林香！”

　　林香笑眯眯地点着头，视线很快又落回到宁芷身上。

　　其实林香的记忆里，对宁芷的印象是非常模糊的，她只在幼时见过宁芷几次，后来从旁人话语里拼凑出来的形象，大约知道是个美丽聪慧的女人，如今这个美丽聪慧的女人突然就回来了，看到她站在毛小桃身边，林香感觉心底里冒出来了无限的希望，也许某一天，她的阿爹阿娘，也会这样突然就回来，然后紧紧地站在她身边，再也不会离开……

　　窗外突然飞进来一只山雀，打断了林香的胡思乱想，山雀不怕人，翅膀拍拍飞到了床楣上站着，叽叽喳喳了好一番。

　　林香莫名其妙地看着头顶上方叫得欢快的鸟儿，原以为是与白露交好的那只，一看却发现不是，这只鸟儿要稍微大一些些，腹部是大片的黄色，不像白露的朋友是一身褐羽，而且它们的叫声也很不一样。再看毛小桃和宁芷，她们的表情都挺认真。

　　山雀叽叽喳喳了一阵后飞走了，毛小桃问宁芷：“出什么事了？”

　　宁芷道：“凉丘城的确消失了，鸟儿们都说那里变得暗影重重，它们再也不敢靠近。”

　　“迷雅……能听懂鸟儿们说话？”林香不敢相信地看着宁芷。

　　宁芷收起了严肃的表情，冲着林香眨眨眼，问：“想学吗？等你身体康复了，我教你好不好？”

　　林香抿着嘴笑，“御云有那么多的鸟儿，那我岂不是要有好多好多朋友了！”

　　“对！所以你要快快把身体养好，等回到御云有好多好玩的事情做，还记得你小时候种的豆苗吗？它们长得特别好，小石头还给你留了种子，你要是愿意，回去还可以接着种。”

　　才提到石淮，毛小桃就看到他从门口路过，迫不及待地冲了过去，喊道：“小石头我们要回家啦！我来和你一块儿整理行李！”

　　林香见毛小桃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继续之前和宁芷的话题，有些惆怅地说道：“这一次，我好像又冲动坏了事，不仅害得你们为我担心，还打乱了阿姐的计划，都是我的错。”

　　“你没错，”宁芷坐到了床边，拉过林香的手握着，郑重其事地又说了一遍，“你没有错，在当时的情况下，你选择追出去是很正常的举动。”

　　“可是我应该想到会有危险，应该更谨慎一些，之前在红景，就是因为我太莽撞才会害得阿姐他们不得不去高月市集冒险救我，这回，我居然又犯了相同的错误，明明自己不会巫术根本帮不上什么忙……”

　　“林香啊，我的好孩子，你为什么要这么想呢，”宁芷很快打断了她的话，“不是谁不会巫术，就是不够厉害，就没有向别人提供帮助的资格啊，这次若不是你，小桃她或许还会被那孩子欺骗，或许日后还要发生更加可怕的事情，更重要的是，这次若不是有你，我也不会这么快回来……其实我觉得，正是因为你不会巫术，而且明明就是个孩子，却依然一次又一次勇敢地面对了眼前的困难，让我觉得你真的很厉害很了不起！”

　　“每次我把自己弄到受伤，阿姐虽然不说，但我知道她都会怪自己没有把我保护好，她会很自责。”

　　“那你千万不要学她自责，你要知道她保护你，她希望你好好的，是希望你好好地活着，幸福地活着，她保护你绝对不是想要你处处按照她的想法行动生活，她肯定希望你做自由快乐的自己。”

　　沉默了半晌，林香突然问：“迷雅对阿姐，也是抱着这样的希望吗？”

　　宁芷摸了摸林香漂亮的脸蛋，轻轻应了一声，柔声道：“你的阿爹阿娘对你，一定也是这么希望的。”

　　林香忽然满心憧憬，心想只要找到了阿爹阿娘，她的全部幸福与快乐，都会一下子到来，到那时，她愿意一辈子不离开御云。

　　宁芷和林香一齐回来，御云上下不分昼夜地庆祝了好几天。就连常年离群索居的老迷雅，都离开了她的小木屋几天没有回去，她的视线常常落在宁芷身上，好像这个人她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月光下，宁芷和毛峰手拉着手和人群共舞，仲吕笛和月琴的声音相合着，轻快的乐声一直传至森林的深处，似乎沉睡已久木灵都被琴笛久未合奏的乐音感染，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透着欢快的余音。

　　老迷雅倚靠着一株红杉坐在地上，嘴角挂着欣慰的笑容，她在看跳舞的宁芷。

　　山里夜间凉，毛小桃帮着花婶子去端干果碟时，顺道回家拿了张薄毯过来给老迷雅，笑嘻嘻说道：“婆婆你听月琴的声音！是不是和以前不太一样？”

　　“你阿娘回来，月琴也很开心。”老迷雅拉着毛小桃一起坐下，将薄毯披在她和自己的身上。

　　毛小桃挪了挪身子，整个人靠进了老迷雅的怀里，仰起头来问她：“婆婆呢？阿娘回来有让你心里面变得比往日更轻松一些吗？”

　　老迷雅轻轻笑出声，说：“有啊，轻松了很多很多……”

　　“可是阿娘回来几天了，婆婆都没有同她好好地讲过话哦！”

　　“人太多啦！族里这么多人，个个挤作一团地去找你阿娘说话跳舞，婆婆年纪大了，怎么挤得过那些年轻人……”老迷雅垂眼就看到毛小桃狡黠的眼神，亲昵地蹭了蹭她的发顶，才叹息道：“人家说近乡情怯，大抵就是我眼下的心情吧……小桃，婆婆活到这把年纪啊，经历过的事情太多太多了，现在回过头去看，才发现好像是从突然的某个时间开始，人生变坏了，要不停地经历送别，先是父母，然后是丈夫，再来又轮到了子女……人活得太久，仿佛成了一种罪过……”

　　“婆婆你不要难过，我会永远陪着你的！”毛小桃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听她婆婆说过这样直白的话，这种让人感觉她不过也是个普通老人的话，让人不自觉就要出言进行安慰的话，她总是习惯于隐藏情绪的。

　　“好！你就在婆婆身边，健康快乐，好好长大！”老迷雅笑着应道，“真是幸好你们来了，你和你的阿娘，像礼物一样，出现在我漫长的人生里……你阿娘出事之后，我一度陷入绝望，甚至怨恨人生得到又失去的种种安排。人生总是得到又失去，活了这么多年，直到这次，我才第一次体会到失而复得的感觉，心里又是高兴感激，又是冒出来一些说不上来的不安。我坐在这儿，看着你阿娘，始终恍惚得像是在做一场醒不过来的梦一样……”

　　毛小桃也看向灯火之下欢乐共舞的人群，笃定道：“阿娘回来就不会再走了。”

　　“好！好！当年你阿娘被禁鬼术所伤，你阿爹四处寻找她被禁锢的生魂，一找多年就是怎么也找不到，没想到这次意外被你找了回来……你给婆婆说说，你这番出去都经历了什么，你又是怎么找到仲吕笛和你阿娘的生魂的？”

　　“其实不能说是我找到了仲吕笛……说到这个，我有一些想法要和你还有阿爹分享，”毛小桃不禁坐直了身子，“阿娘的生魂其实一直被封印在她的仲吕笛中，大概因为这个原因，仲吕笛无法被其他人吹响，所以大陆上始终找不到笛子的踪迹。我猜强占仲吕笛的人，肯定不会甘心让巫咸祠的乐器就这么闲置着，但他又一直拿笛子没有办法，直到我这支姑洗笛出现，两支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笛子，很容易就能猜到它们是一对，这才引得他们产生试图借助我的笛子来催动仲吕笛的想法。所以严格说来，不是我找到了仲吕笛，是仲吕笛主动找上了我。”

　　“当日你得到姑洗笛，我也想过这或许会是找到仲吕笛的契机，只不过好几年里仲吕笛依然音讯全无，我几乎是连这点希望都要放弃了，不过还好终于找回了它！”

　　毛小桃突然坐直了身子，认真看老迷雅，“婆婆知道吗，这次拿出仲吕笛的人是姜盛，就是姜欢说的双生兄弟，他们俩长得一模一样。”

　　“嗯，我听林香简单说了几句，她说你碰到了朋友姜欢，后来发现是认错了。”老迷雅说道，“可是，临江的孩子，为什么要做害人的事情？仲吕笛，又是谁交给他的呢？当年你阿娘被伤，那个叫姜盛的孩子也才几岁……”

　　“他提过说有个师父，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当年闯入御云的人……”毛小桃停下思考，片刻又道：“我现在觉得更奇怪的是，当年我的继任礼上姚叔叔带姜欢参加，那时起，临江姜氏遗脉重新出现的事情立马就传遍了大陆，那同样作为姜家人的姜盛，为什么没有去找他的亲人姜欢呢？”

　　这下，就连老迷雅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

　　毛小桃仍在说：“还有一件事婆婆应该听说了，我昨日就听到族里也有人在讨论，凉丘城消失了，一夜之间，全城消失，就如当年的临江城一样。”

　　月光下，琴笛合奏还在欢快地向森林传去，族人们仍在不知疲倦地跳着舞。

　　老迷雅就是在这样始终未停的轻快乐音中逐渐变得沉默的，毛小桃的话让她好不容易轻松的心重新变得沉重，她又开始想那些日日夜夜困扰她却一直得不到解答的问题——让毛安不得不使出缚灵术的瓠瓜究竟从何而来？寻到御云山下杀害毛安夫妇的人到底是谁？会不会与使出禁鬼术伤害宁芷的是同一个人？

　　海内大陆的某个地方，或许有着不为人知的邪恶力量在慢慢壮大。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那股力量就会突然爆发，然后彻底打破这片大陆的平静。

　　也许，应该召集巫师集会，汇聚起全部力量，提前揭开表面的平静。

　　然而，自从檀林阁毁于一场大火之后，巫师集会再也没有举办过。

　　御云，还会有往日的号召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