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云》随文汲月

83、凉丘

　　太阳快要落山时，淳于瑶回到扶风，带回来的消息证明淳于明珠的怀疑不错，高阳确实从未进入过大沼泽地，而大沼泽的芦草人上一次接待外人，是在一百一十五年前的冬天。

　　时间之所以被记得这般准确，是因为那一年的冬天，大沼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大内斗，一场让他们的族人死伤过半的惨烈内斗。一切的起因，皆源于他们在冬日的无聊时光里接待的那个外人。

　　年纪较大，并且经历过那场内斗的芦草人，在提到那个外人时，依然会骂出许多非常难听的话。一百多年过去了，芦草人仍然清楚地记得他的名字，他叫姬少中，是来自府东河谷的年轻人。府东河谷在大陆的东北端，距离大沼泽地十分遥远，他走那么远的路来到大沼泽时，芦草人以为他是要往南去扶风，所以始终躲在地穴之中。结果他在大沼泽中盘桓了十来日，哪怕差几步就能踏出沼泽地，并且已经可以远远地看到扶风的大桃树了，他还是没走。还很年幼的芦草人开始好奇，频频地探出家门去观察他。

　　终于，他看到了芦草人隐藏在芦草之下的家。他非常诚恳，解释说远来到此并非为了去扶风，而是想看看芦草人的生活，他说他觉得芦草人的生活是最好最完美的生活，所以他们才会成为大陆上最长寿的人类。

　　向来被扶风指责生存环境需要改善的芦草人，一下子就被他的花言巧语欺骗了，他们邀请他进入了地穴中的家。

　　他在沼泽地居住不到三个月，芦草人的内斗就爆发了。

　　等到天气慢慢变热，眼看着夏天就要到来时，芦草人才看到自己的族人死伤惨重，越来越多的地穴变成了空房，这时他们才发现，那个外来的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而他们存放古籍的秘密地穴，也在内乱中被他偷偷进入过。之后的清点过程中，他们发现少了记载神隐纪元黑巫术的卷册。这时，他们才醒悟到自己被那个年轻人利用了，一直以来他用以形容芦草人的诸如智慧、睿智、手艺精湛等等词语，不过都是挑拨他们相互猜忌、争吵以致争斗的谎言。

　　大概就是内斗爆发的时间里，姬少中偷学走了芦草人独创的偶人巫术。

　　毛小桃听完淳于瑶的讲述，头更大了，问：“姬少中这个名字有在哪里听说过吗？”

　　淳于瑶摇头，“也不一定就是真名……”

　　“特地进入大沼泽，欺骗芦草人，做这一切是为了那卷记载黑巫术的卷册吗……”姚东扬小声自语道。

　　一旁的毛小桃听到后说：“神隐纪元的黑巫术是不容小觑的，那可是人类历史上黑巫术最昌盛的时代，据说在那个时代里，甚至有人发明出了复活亡者的巫术。”

　　淳于瑶道：“据芦草人所说，那卷册中的记载是以上古时代的文字所写，几千年过去，早就没有人可以看得懂那些图文了，他们也不知道他要偷那个干什么。”想了想继续随口猜道：“也许他原本是想靠着上古的记载学习巫术的，但到手后才发现根本看不懂那些记录所以无法学成，不然真要学成的话，名声早就应该传遍海内了。”

　　“偶人呢？”毛小桃问道。

　　“交给芦草人由他们毁了。”

　　毛小桃点点头，算是了结一件心事。

　　次日，淳于瑶特地给他们配制的三足金蟾膏也做好了，她原本还想找人给他们做袄衣，被毛小桃婉拒了，说是到北地再置办也可以。就在姚东扬兴奋地炫耀自己没有卖掉银狐大氅是有先见之明时，北行的计划不得不暂时地延后。因为扶风来了个不速之客。

　　当时，众人正在湖边水榭上吃着蘸石蜜的酸梅，以消解热气带来的困乏，猛然间，湖水开始流动，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淳于瑶放下了手中的梅子，说一句去看看便不见了人影。

　　是石淮先察觉到周围的光线发生了变化的，下一瞬就看到群岛外围慢慢升起一道环形的高墙，是由无数朵桃花连成的墙壁，花朵们往空中蔓延着，逐渐连成弧形的穹顶，湖水及群岛被包围在万千粉色的花朵之下，连阳光都被晕成了淡粉的霞。

　　等在水榭上的众人，除了淳于青柳，一时都没了吃酸梅的想法。

　　毛小桃低声对着身边的石淮道：“比那天我们在外面看到的，还要震撼是不是？”

　　石淮点着头，被震撼到词穷。

　　一边的姚东扬也在小声地提醒林香：“你看好哦，这可是被称为海内五大奇景之一的盛景！”

　　林香一双漂亮的眼睛早已恨不得长到那些花瓣上去，感觉人生有幸置身花瓣组成的天空之下，真是幸福无比的体验。

　　应该是淳于瑶见到了来访的客人，穹顶开始落下花瓣雨，纷纷扬扬，绚烂异常。

　　姚东扬感叹：“没想到从这里面看，竟比在外面……美了不知道多少倍！”

　　淳于青柳舔着青梅上的石蜜，理所当然道：“这是阿娘特地为阿爹改变的结界术啊，她要给阿爹看，当然要让在里面看更好看嘛！”

　　四人齐刷刷看向一旁的美男子，美人眉眼弯弯，笑得极其温柔好看。

　　温柔的眼神里，是出现在远方小桥上淳于瑶的身影，她带回来一个客人。

　　客人是个女子，三十出头，一身白衣，样式简单，不过衣襟处点缀了数不清的细碎的白色水晶，随着她的步伐行动，发散出不一样的华彩。

　　她说她姓沈名清，自凉丘来。

　　她才说了她的来历，一水榭的人全都来了兴致转头看她，一个个都是满脸不加掩饰的好奇，连小小年纪的青柳都抛弃了石蜜，高高竖起了耳朵。

　　凉丘城，海内大陆最富庶的城，传言此城建于通往地下无限深处的金矿之上，遍地黄金，俯拾即是，传说就连城中大小河流上的波浪，都闪着金色耀眼的光。

　　因此凉丘城，又名金城。

　　天下最富裕的凉丘城，是从不欢迎任何宾客入城的，高耸的城门，几十年来从未为任何一个外人打开，除了那些因结姻亲踏入城门再不离开的人。而今，竟有人主动来扶风寻求帮助，竟还是凉丘沈家的人。

　　世人皆知凉丘系有姓之城，凉丘城，姓沈。

　　从百余年前建城时起，凉丘沈氏，便一直是这座城的主人，是真正的海内第一巨富人家。

　　沈清来此，需要请扶风帮忙解决的事，十分不寻常。

　　照她说的，那座凉丘城，建城至今百十年，一直背负着不可反抗无法破解的可悲宿命。

　　因为那座城里，至今无人活过三十五岁。

　　或者说，他们凉丘城里的人，从出生到死去，通通活了三十五年整。

　　除去自戕早逝的，其他无一人多活过一天，也无一人少活了一天。

　　沈清说被这种宿命虏获的人，有两种，一种出生在凉丘，这些人即便日后离开这座城，他们也会在过完三十五岁生辰之后的一天死去，还有一种是嫁入或入赘凉丘城的人，也一样会沾染上这种宿命。这些后来成为凉丘城民的外来者们，称这种宿命为罪恶的瘟疫。

　　沈清今年三十一，而她的兄长，如今的凉丘城主沈冲，前几日刚过完他的三十四岁生辰。

　　他不想死。

　　所以有了沈清此行。

　　一水榭的人，都是第一次听说这样怪的事情。众人都感觉到诧异，按说如此离奇的事情早就应该传遍大陆，可实际上，关于凉丘城，除了无法想象的富贵之外，海内好像并没有其他关于这座城的传言。

　　淳于瑶问她身边的美男子：“你也没听说过吗？关于凉丘这件怪事？”

　　“五六十年前吧，凉丘城有位城主，为人阔绰喜好交友，通商足迹遍布海内，然而突然一天就生了疾病不治而亡，他死后，在凉丘城外曾经流行过一句话，说’一朝走马着锦衣，富贵荣华半古稀’……现在看来，不单单是在说那位城主啊……”

　　姚东扬问沈清：“这也太奇怪了吧，每个人都刚刚好活三十五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的……就像……就像……”就像了半天，也说不出来下半句，他下意识看向了毛小桃。

　　毛小桃看了一眼脸色愁苦的沈清，张了张嘴，还是决定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淳于青柳咬青梅，一声脆响，她道：“就像大家种桃子种酸梅，一定要在它们长得正正好的时候摘下来吃，太早会酸涩，太晚又烂了。”

　　沈清看到这么小的孩子居然会说出如此……精准的话来，感到片刻的震惊，但一想这是扶风，巫师的孩子也许就是与常人不同的，何况在她眼里，已经没有比凉丘城的可悲宿命更值得惊讶的事情了。

　　她叹道：“实不相瞒，我们拥有这样不可改变的宿命，据说是因为一百一十年前，凉丘……”

　　“一百一十年前吗？”毛小桃突然打断她。

　　沈清点头，肯定道：“是一百一十年前，这个时间有什么问题吗？”

　　毛小桃摇了摇头，道：“只是好奇，夫人请继续。”

　　“说是凉丘建城时，我祖父的祖父与一位巫师订立了契约，我们给出的条件是世世代代的凉丘城民只能拥有三十五年的寿命，来换取我们祖祖辈辈可以得到的源源不绝享之不尽的富贵。”

　　在座的几位巫师迅速地交换了视线，彼此的眼里看到了一样茫然的表情。

　　毛小桃忍不住问道：“什么样的巫师？”

　　沈清摇头，“只是有这样的说法而已，事实如何，没有人知道。”

　　石淮问：“有这样的巫术吗？让所有人都只能活特定的年限？”

　　四个巫师，齐齐摇头。

　　沈清见此，忍不住失望，问：“连扶风的长老都没有听过吗？那我们城这种怪事，长老可以解决吗？”

　　毛小桃不等淳于瑶回答，抢先道：“姑姑，我可以试试吗？”

　　淳于瑶惊讶，问：“你要去？可这事听来……应该不太好解决。”

　　姚东扬道：“我也去，反正我本来就要跟毛桃儿他们走的，正好去凉丘看看……这件事假如我们实在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到时候再来请姑姑帮忙。”

　　淳于瑶却笑了，说道：“若是你们俩都想不出来办法，我去也是一样的。”

　　淳于明珠原也想一起去，倒不是对凉丘城多感兴趣，她主要是想和朋友们一起游历，可是又想到她得先研究玉冰蚕和麒麟血魄，毕竟这两样都是很难得到的东西，若是出门一趟耽搁久了，麒麟血魄还好保存，玉冰蚕可说不准就死了。

　　沈清一听说有两个巫师同她回去，心里稍微宽慰了一些。

　　御云三人并姚东扬当即就决定出发，他们回房间拿东西时，谁也没注意到淳于青柳偷偷地跟在了后面。

　　直到林香快要进房门前，淳于青柳才蹦出来，摊开小小的手掌伸到林香跟前，仰头问：“林香姐姐，你有钱吗？”

　　林香不解地点了点头，说有。

　　淳于青柳垫着脚，抬了抬手，道：“那你给我钱。”

　　毛小桃和姚东扬听到她的话，齐齐停住了要进房门的步子，两人惊愕不已地瞪直了眼睛看他们。

　　林香开始掏荷包，一边问道：“你要买糖吃吗？需要多少？”

　　淳于青柳漾起笑脸，答：“一点点就好。”

　　林香不知道一点点是多少，掏出来一些碎银子，将要放到淳于青柳的掌心里，就听到毛小桃语气很紧张地喊她的名字。

　　林香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她，就被淳于青柳一蹦一跳攀着她手臂的动作打断，又听她连声撒娇道：“阿姐阿姐，给我钱给我钱。”

　　林香只好依言把银子放到了那个摊开的小小的手掌之上。

　　毛小桃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叹息：“天呐！她做了什么？”

　　林香回头，看到了呆愣愣像木头一样傻站着的毛小桃和姚东扬，以及一旁满脸困惑的石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