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云》随文汲月

27、进府2

　　“啊！如此说来，那位大娘莫不是把我看成鬼了吧！”淳于瑶也跟着笑，然后她用小得仅两人可闻的声音好奇问道：“夫人可知道那位小姐是因何而死？”

　　丁高氏轻轻叹息，答道：“听说是病死的。”

　　“是吗？这就可惜了，若我与大哥能早些时日来此寻药，可不能让她这么……”

　　“这是自然，祝由医馆的医术闻名海内，定能救那位小姐一命。”

　　淳于瑶撩开了额际垂落下的碎发，猛地伸手一把扣住身边人的手腕，道：“若是病了，自然好救。可万一要是中了什么歪门邪道的巫术，怕我二人是有心想救，也难了。”

　　一声轻轻的笑声从那张粉嫩的嘴唇中传出，嘴唇翕动间，丁高氏不紧不慢地说道：“方才风大，神医说什么门什么道？”

　　狡猾的女人！淳于瑶懒得与她周旋，直言问道：“我比较好奇，为何你会挑中谭家小姐？还是在她即将嫁入丁家的时候，因为你仰慕丁长烨？”

　　“我相公俊美温柔，仰慕他难道不是理所应当！”说罢，摆出整副疑惑不解的表情，问道：“什么挑中谭家小姐？神医您莫非是病了？怎的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了。”

　　淳于瑶没有理她，触及她手腕的指尖似有异样，心中微疑，指腹在她的手腕内侧挪动。

　　“您这是在做什么？我身体健康无恙，可不劳神医为我把脉。”话虽如此说，却并未收手，仍由着淳于瑶为她持脉。

　　奇怪的是，淳于瑶的脸上在短短的时间内出现了几种表情，先是突然的一笑显得很欣喜，又立即皱起眉好像陷入什么困惑中，当然，这些表情全都快速闪过。丁高氏自当什么都没看到，乖乖地伸着手等着。

　　“你有喜了。”淳于瑶注意到面前的人眼眸突地一亮，又见她淡淡收回手若无其事地理着袖口，多少惊讶于她的反应，问道：“你早知道？”

　　丁高氏淡淡道：“自然察觉到一些异样，不过尚未请大夫确认罢了。”

　　“夫人既有身孕，平常就得多注意一些，门外那条凶恶的犬……”

　　“前头有亭子，有话不如坐下再说吧！”说着又吩咐了跟在身后五六步外的丫鬟去准备茶点。

　　毛峰发觉身后没了声音，回头却看见淳于瑶随着丁高氏进了小亭，两人对面而坐，几位丫鬟或备茶备点心，或端来铜盆伺候她们盥手。丁长烨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将要开口，就被毛峰截了话头，毛峰侧身指着前方远处道：“那块石头远瞧着就不同寻常！”

　　“那是祖父在世时，花了数月的时间亲自去南方寻来的，神医可走近前看，石上的纹路可谓世间罕见！”

　　毛峰连连应着，视线暗暗朝亭中望去，她二人在用绢布揩手。

　　丁高氏握着那块柔软的细绢一丝不苟地擦拭着指缝中的水迹，一旁的丫鬟捧着托盘候着，待得夫人擦净双手将细绢放回托盘中，立马又换来另一个捧着小托盘的丫鬟，托盘上放着个拳头大小的白瓷瓶，小丫鬟才将瓶盖打开，一股淡淡的清香就飘了出来。丁高氏伸出食指从瓷瓶中挖出小块白色的膏脂，均匀地涂抹在手上腕上，又示意小丫鬟将瓷瓶端给淳于瑶。

　　淳于瑶依样挖出膏脂抹了双手，立刻觉得手面皮肤细嫩了许多。

　　丁高氏遣散了一众丫鬟奴仆，拈起一块水晶糕送进嘴巴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待得糕点吃完，拇指食指一下一下地搓着，终于开口道：“二位神医来看病是假，来找我才是真吧！”

　　淳于瑶来了兴致，“夫人愿意说了？”

　　“愿意！只是不知神医您想听些什么？”

　　“就说说那位与我长相相似的谭家小姐吧！我听闻夫人出阁前与她关系甚好。”

　　“是啊，这些年里，谭姐姐一直对我十分照顾，承蒙她看得起我的绣活，还特地请我给她绣嫁衣。”丁高氏面露微笑，接着说道：“若不是她请我绣嫁衣，我是不想害她的。”

　　淳于瑶倒是没想到她这么直接，这么快就切到重点。

　　“我还记得那日有些冷，我绘好了嫁衣上的纹样拿给谭姐姐看，正巧碰上丁家给她送东西。不过是些日常的用品，竟也装了大小箱盒足有二十来个，谭姐姐就坐在圆凳上吃茶，几个小丫鬟乐颠颠着打开一个个盒子来瞧。我记得有个匣子里放了三十颗珍珠，又白又圆，一颗就够我家七口人吃用三个月。您猜我那谭姐姐看到这珍珠时说了些什么？”

　　淳于瑶摇头不猜。

　　丁高氏轻轻笑出了声音，说道：“我谭姐姐说这珍珠来得是时候，可巧拿来制手脂！当即，她便叫丫头们将那些珍珠混着白芷、桃仁、丁香、藿香、松香等等就这么磨了，拌入煮好的蒿酒猪胰中，说如此制作来的手脂只需用上三两回就可令双手白净细滑。也不瞒神医您，当时的我这心里啊，真是有一股说不出的难受啊！”

　　话音稍顿，细白的右手握成了拳头，一下一下缓慢地敲击着心口，叹道：“那一下给这儿堵的！唉！唉！我那要命的谭姐姐啊，她这简简单单一磨一拌花去的钱两，我就是绣上一辈子活绣瞎了一双眼睛也挣不来啊！”

　　说着她拔下了发髻上的珠钗在手中把玩，那钗上缀了十二颗珍珠，颗颗浑圆粒粒饱满。

　　“直到我嫁入丁府，我才晓得原来当日在谭姐姐处见到的珠子真是戴不出去的！对这等人家的夫人小姐而言，那些珠子本就是制作膏脂来的，想见我那时是多么的没有见识！”她随手扔下了手中的珠钗，将双手平摊在桌上，微微俯身细细查看，瞄了一眼淳于瑶，道：“神医您瞧，现下看我这双手，哪里是穷人家的姑娘会有的手呢！还得数谭姐姐的法子妙！这双手以前啊，绣活农活家务活做得太多，别提有多粗糙难看，用那手脂不过半月，便就如此光滑。”

　　“只这几十颗珍珠，便就引诱得你不惜害死待你好的姐姐？”

　　“怎会呢？几十颗珍珠才算什么！”丁高氏笑得越发灿烂，“珍珠后头的东西才好呢！丁家富贵得让从前的小英子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太诱人了！谭姐姐命多好，生在那样好的人家，竟还可以嫁得更好！那嫁衣绣得我眼都红了，我也想要珍珠制成的手脂啊，我也想要过她过的生活啊……有些事情本是不该想，念头一起，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所以你对她用借生术，赶在她嫁入丁家之前得到她的命格。”

　　“不错！我要用她的人生活下去啊，我只好让从前那个小英子彻底死去，当然她也得一块儿跟着去死！”丁高氏说得缓慢轻柔，语气中夹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带笑的容颜依然那般秀气，好像她正在说眼前的水晶糕滋味多好似的。“起初我也怕，可能更多的是不敢相信吧，取得别人的人生，这种事情听起来实在是非常的难以置信不是吗。可谭姐姐竟真的死了！”

　　语调中透露出些许压制不住的惊喜，叫淳于瑶感到几分惶恐。

　　“她死了你就不害怕？不愧疚？”

　　“顾不上了，真的，事情到这一步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丁高氏垂着头，还在看她那双手，“刚开始我将药一点一点地加到她的茶水中时，我真有些怕的，不过一日，她才喝下四杯茶便卧床不起，打那时起，我就顾不上害怕啊愧疚的了，我等不及啊，数不尽的珍珠在我眼前飘啊飘，飘得我心烦意乱，只好一股脑把药全给她了灌下去！这样，我终于有法子安心绣那红嫁衣了……就是到了那时，也不能说完全安心吧，有时候衣裳绣得好好的心突然揪起来，担忧啊！好歹丁家的花轿还是来了。”

　　“你担心丁家不来娶你？”淳于瑶忍不住问，如此看来，她确实没有对丁家再用什么别的术法。

　　“怎能不担心呢！我喂谭姐姐吃那些药，可不就是为了替她嫁人嘛。若是花轿不来，我谭姐姐岂不死得冤枉！”

　　淳于瑶面无表情，半晌才问：“教你借生术的女巫高阳究竟教了你多少？”

　　“竟连教我此法的大娘也叫神医查到了？”丁高氏问道，也不等答案，继续道：“大娘教的也不多，教了我如何使用便足够了，我需要懂那么深做什么呢，我又不是真的要去当一个女巫。”

　　淳于瑶定定看她，问道：“你不奇怪你养大的那条狗为何变得日渐丑陋日渐凶恶？”

　　“你知道得非常多！可大娘明明说此法鲜少有人知道的啊。”丁高氏面露困惑，但很快消散，她道：“不过一条狗而已，有何奇怪的？再说无论它如何凶恶，在我面前不还是一如往常般听话乖巧嘛，可惜模样确实是丑陋了许多，我真不想多看它一眼。”

　　“听你这话，你对它如何伤害别人是丝毫不感兴趣的了？”

　　丁高氏微笑着将珠钗插入发中，轻轻摇了摇头。

　　“即便它伤害到你的家人，你也毫不在意？”淳于瑶静静地看着那根没入黑发中的珠钗，不得不说，这女人与这些珍珠实在相配得很。

　　“这是要在意的，不在意岂不叫家中奴仆背地里说闲话。”

　　这下换成淳于瑶笑了，她无奈摇头，又问：“若是将来哪一天它咬着你的孩子，你当如何？”

　　“为娘的心中再难受，也不能耽误孩子救治啊。若真有那等意外发生，到时就得麻烦神医您了！”

　　到此，淳于瑶总算明白为何高家那些邻居都会夸她了，她真是个厉害的戏子，扮演任何一个角色时都能照顾到身边观众的情绪。淳于瑶说道：“我来换一种假设，假设那条狗不会咬你的孩子，假设那条狗不久便死了，可狗一死，你的孩子就得代替它拥有那样丑陋的模样和恶毒的心，你又如何？”

　　丁高氏瞬间愣神，喃喃道：“假设？”

　　淳于瑶注意到对面那人纤长白嫩的手指开始在桌上无意识地敲点起来，一下连着一下，她将视线移到那张秀气的鹅蛋脸上，那人眼眉低垂，不知在思考什么。

　　“我也来做一种假设如何？”丁高氏的脸上闪过一抹诡异的笑容，她道：“假设我的孩子真会变成那样，想必对我还是亲热尊敬的吧！”

　　淳于瑶一时惊骇得无话可说。这人竟对自己的孩子也是丝毫不在意……

　　毛峰和丁长烨过来时，丁高氏正姿态优雅地饮着茶，甚至还云淡风轻地给淳于瑶讲着这茶水的煮制方法，而淳于瑶，紧抿着唇一言不发。毛峰看这二人的神色，便知这一趟他们是要无功而返。

　　再看淳于瑶如此受挫的表情，怕是她此刻连掀翻丁府的力气都没有了。

　　丁长烨携着夫人走出圆亭，淳于瑶示意毛峰慢些走，等到那对夫妻俩走到前头十来步外，淳于瑶简要将刚才的对话对毛峰讲了。

　　毛峰倒是没想到这看似温婉贤淑的女人，心地竟如此冷酷漠然。

　　淳于瑶不死心，道：“我不信天底下真有如此狠心的母亲，不成！待会儿我还得找机会同她……”

　　“二位神医，前方过了小桥便是饭厅了！”

　　丁长烨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毛峰抬头应他，一眼就看到他身边年轻的夫人温柔而礼貌的笑容。

　　毛峰对淳于瑶道：“吃完饭我们就走吧。”

　　“什么？”

　　“利刀割流水，力大也无用。你再找她也是白费功夫，我们从她身上问不出什么的。”

　　淳于瑶紧咬着下唇不肯松，急得跺脚，问道：“那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天大地大，要寻文伯侯家的女巫谈何容易。”

　　“再看吧。也不知道小桃他们这时候到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