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云》随文汲月

26、进府

　　这家客栈的小伙计有一张天赐的快嘴，才大半个时辰，岫里来了扶风名医的事就传遍了店前早市。

　　早市将散时，小客栈前停了三顶簇新蓝较，打头的蓝较帘子一掀，踏出来个年纪轻轻的公子哥，一身蔚蓝的交衽长衫，衬得肤色极白，一副娇生惯养的模样。

　　淳于瑶正在窗前读书消遣，听着声儿张头来望，三顶轿子，一个体面的公子哥，果然！接他们的人到了！她扔下书，迅速施出一咒给自己换了身装扮，连忙跑到隔壁敲开了毛峰的房门，两人半开着门对着本书佯装探讨医理。

　　不多时，楼梯处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那秀气的公子哥在店家的带领下上楼来了。

　　小公子在门口行礼，腰弯得深，说话声撞了地板闷闷地传来，他说：“在下丁长烨，耳闻扶风祝由医馆的二位神医寻药至此，斗胆来请二位神医移驾，随我至府上替家中几位长辈掌脉。”

　　“丁公子请起！”毛峰过来扶他，状若为难道：“只是我二人还得上山寻药，怕是……”

　　“二位需要什么药，我立即安排人给您准备！家中祖母年纪大常犯头晕，近两年请了不少郎中下诊开方，药吃了许多种，全不奏效。请求二位神医妙手诊治！”说罢又是躬身长揖。

　　淳于瑶见戏演得差不多，便开口道：“大哥，不如应下吧！治病救人本就是我们的本份……至于药材，我兄妹二人暂留此地原是要上山采摘些黄雚草，就是你们本地人说的雚雚麻，既然丁公子答应帮我二人采药，我二人便去你府上替你家长辈瞧瞧病。”

　　丁长烨不等直身，顺势拜了三拜才抬头，抬眼正对上淳于瑶的侧脸。

　　淳于瑶今日的装扮有些不一样，眉描得更弯些，淡淡的，发型也换了，长发柔顺地披在身后，只取了两股发辫交拧着盘结于顶，脸颊处自然留下几缕碎发来，正是时下年轻姑娘间最流行的样式。配上她艳丽非常的容貌，真似雪中红梅一朵，扎眼得很。

　　丁长烨愣愣看着，竟一时看得出神，神色有些痴痴迷迷，接着脸上一红，飞速转开了视线看向毛峰，道：“楼下小轿已经备好，二位神医有请！”

　　毛峰说：“我二人一个骑马一个骑鹿，轿子就不必了。丁公子前头带路即可，我二人随后就来。”

　　丁长烨不强求，视线不经意间又朝向屋里的淳于瑶，迅速地瞄了一眼，这才点着头转身便走。

　　将将踏出一步，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道淳于瑶故作娇美温柔的声音，她道：“丁公子，如果不麻烦，请帮我找些根上带土的雚雚麻小苗可好？”

　　丁长烨身形一僵，连忙出声答应下来，然后头也不敢抬就匆匆跑下楼去。

　　毛峰关上门，纳闷这丁长烨怎么这样的反应，是瞧着淳于瑶过于漂亮而吃惊慌神？可这世上漂亮的人太多，他还比淳于瑶小了好多岁，再说这一面是初见，就这样的失魂落魄，实在不大至于。

　　淳于瑶放声大笑，接着撑起下巴摆弄起不同姿态，问毛峰：“大哥可觉得我与早上有些不同？”

　　毛峰上下打量，“衣裳换了，是新的，头发也变了……”

　　“眉也淡了，还有头发要这样散几缕下来，将脸颊颧骨这儿遮挡一点。”淳于瑶一边说一边收紧下巴，调整坐姿侧向门口，继续说：“你看，这样！这样匆匆乍看，就有六成像谭家那位故去的小姐了。”

　　毛峰吃惊，“你怎知道那小姐长相如何？”

　　“上回来打探消息时，访到一位原先教谭家小姐读书的女先生，如今在一条小巷子里开了家书画铺子，当时她给我看了幅她画的仙女图，据她所说是照着谭家小姐的模样儿画的。”淳于瑶解释道，又问：“这丁长烨的反应你看明白了吗？”

　　“如果真有六成像，他很惊讶也很正常啊。”

　　“惊讶？不是。”淳于瑶摇摇头，“这模样分明是见色念起，像是没见过这副脸孔似的。”

　　毛峰细细一想，似乎是如此，问道：“你有没有听人说过丁谭两家的关系如何？”

　　“据说曾经交往密切，直到谭小姐离世，丁家未有任何表示，由此两家关系断绝再不往来。”

　　“那么丁长烨与谭小姐是认识的？”

　　“谭家的伙计说这二人原是情投意合。”

　　毛峰点着头陷入思考。

　　“大哥有没有想过借生术是如何将中术者的福分转移到施术者身上的，就说我们眼前这件事，如果丁家没忘记与谭家的婚事，即便谭家小姐突然身故，他家也不该在原定的日子娶旁人吧，这不是白白遭人闲话，可这丁家偏偏就这样做了……此举，说明什么？”

　　毛峰顺着她的话往下猜测，“丁家以为一开始与他家定有婚约的便是高家。”

　　“对！”

　　“可是，借生术并没有用到丁家人身上，如何能改变……”说到此，毛峰停下了，他眉头紧皱陷入思考，温和的脸上充满困惑。“借生术使施术者取代了中术者的命格，通过毒蛊令中术者身亡，同时也切断了原本在将来要发生在亡者身上的所有关系，这些关系，随着命格的转移，连带着附随到了施术者的身上。所以丁长烨的命数中本该婚娶的谭家千金，随着命格转移，变成了小英子……到这里都是顺的，可往下依然说不通，这术法难不成真可以改变过去的记忆？再说镇上的人谁不知道原先与丁家有婚约的是谭家，丁家听到这些话就不奇怪？为何好好的高家别人都说成是谭家？”

　　淳于瑶咬着下唇思索。“这么一说，那只有一种可能，”淳于瑶说，“高小英在丁府中也用了什么巫术！”

　　毛峰失笑，“你再想想，这是不是多此一举！”顿了顿，又道：“我们还是不要多想了，很有可能一切就是源于借生术，毕竟连命格都能被改变，发生其他事情又有什么奇怪的……说来可惜，我们对这种巫术实在了解得太少。”

　　淳于瑶不说话，她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支着下巴想了一会也没想明白，索性作罢，道：“若是如大哥所说，丁家上下弃流言蜚语于不顾，都是借生术所致的话，那这术法可当真是奇妙高深了不得了……”

　　“是啊……不说了，时候差不多了，我们也准备走吧。”毛峰去拿门口案上的小箱，里面有金针和一些御云丹药，勉强可充作临时药箱用，他问淳于瑶：“你要不要换身装扮？还是你还想看看丁家其他人的反应？”

　　“当然不能换，我还得看看那位小女巫的反应呢。”说到此淳于瑶愁容顿消，乐道：“说来这回运气不错，丁长烨来请我们俩去给他祖母看病。大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要找的小女巫进门就开始伴着丁家老太太敬神烧香，这一回想见她可不用再费旁的功夫了。”

　　“这么一说，出师还算顺利！”

　　淳于瑶站起来，刚要走又停下了，她甩了甩肩上的长发，又低下头看自己新穿的一身嫩黄亮丽，自娱道：“我是年过三十还穿人家未出阁小姑娘穿的衣裳，这次要让我出师不利，我怕脾气上来能把他丁府给掀咯！”

　　毛峰笑道：“倒是不必，你这样也十分好看。”

　　自然是十分好看，因为淳于瑶提着裙摆和毛峰说说笑笑地下楼时，楼下正站在店门处朝楼梯探望的俊俏公子，再一次看直了眼。

　　淳于瑶见状，牵起嘴角对着他莞尔一笑，微微侧过头去，食指绕着垂下来的发丝，矫揉造作地轻轻打转。紧接着，她眼角余光果然瞟到丁家公子白皙的面孔上泛起漂亮的红来，心中怪道：这丁长烨真的就这么喜欢这张脸吗？

　　毛峰骑在白鹿上，一路吸引了无数目光，托店小二的福，这一趟他受到的关注可远远比昨日来时要多。

　　丁府高高的大门此刻正敞着，门口处站了六个等候的奴仆，为首的是位华发灰衣的老者，见着小轿到了街头，忙招呼身后的家仆上前准备掀轿帘。

　　较子刚停，丁长烨直接跳了出来，挥手遣开上前的家仆，急急忙忙到后面去迎毛峰和淳于瑶，边走边吩咐道：“管家，找几个人好好安顿神医的马……和鹿。”

　　管家闻言，指派了身后的两个仆人过去牵马牵鹿，他自己则是默不作声地上前接过毛峰手里的药箱。

　　十来岁的小伙计看着那头雪白的鹿怯怯地不敢伸手，这鹿上并无缰绳。

　　淳于瑶将手上的缰绳递过去，说：“牵上我的马，我大哥的白鹿自会跟上。”

　　丁长烨在一旁引二人进门，进门就是一处造景奇异的园子，有许多稀有名贵的花草点缀其间。毛峰甚至在池中看到了火莲花，此花极其喜热，在岫里这样的偏北之地本该无法存活才是，也不知这人家花了多少金银才保证了它的生长环境并且长势如此繁茂，看来丁府果然富贵非常。

　　过前园到大厅，厅中已有一对锦衣华服的中年夫妇在等候，应该是丁长烨的父母。丁家家主年约四十，面孔白净蓄着微须，见毛峰与淳于瑶进来，面中带笑神情热络，极客气地请他二人入座用茶，扬声道：“二位神医大驾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

　　“丁老爷不必客气！”毛峰跟着客套，随主人安排从容坐下。

　　“家母年事已高，为图清静住的院子稍远了些，我已经叫了人去接，请二位神医稍候片刻。”

　　“不妨事。听小公子说老人家经常头晕，具体是何症状？”

　　“有时只是脑袋昏沉，严重的时候，手足心热，目眩头晕，站立不能。”

　　“这些症状出现多长时间了？”

　　一边的中年妇人答道：“也有两年左右了，有时晕得厉害能几天下不来床……”

　　正说着，一位年轻女子搀着鬓发染霜的老妇人进得厅中。老妇人一瞧就是个富人家的老太太，体态微丰，气色十分好。

　　淳于瑶要看的可不是这位老太太，她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位低头搀着老人的年轻夫人。合中身材，穿了身浅桃红的收腰裙衫，耳上头上都以珍珠作饰，透出一股娟秀的美来。这人想必就是高家的小英子了。

　　淳于瑶默默地收紧下巴侧过身子，静静地观察着年轻女子的反应。

　　就连毛峰也忍不住朝那年轻女子看去。

　　年轻女子的视线只是略略在淳于瑶的侧脸上停留了一下，接着神色如常地扶着老太太坐下。

　　如此平淡的反应着实令淳于瑶微微感到失望，她不放弃，仍旧那般坐着给老太太号脉。

　　毛峰在一旁询问家里人老太太平日的饮食情况。

　　“祖母饮食清淡，以果蔬为主，鱼、肉已多年不食。”

　　毛峰点点头，又详细问了老太太平常爱用的食物，年轻女子都一一回答了。

　　“老太太平常可有用药？”

　　“用的，看过几位大夫，开的方子大同小异，都是些补中益气的汤药。祖母接连吃了许久，并不见好。”说罢从身后的丫鬟手中接过一叠药方递给毛峰。

　　这女子说话慢声细语，毛峰忍不住抬头打量她。鹅蛋脸盘，薄施粉黛，细眉长眼，远山如黛近水含烟，一副楚楚可人的清秀长相。

　　淳于瑶放下扶脉的手，又让老太太张开嘴仔细瞧了瞧舌头，然后从毛峰手中接过药方一张张看过，说道：“老夫人这是血虚有火，这几道补中益气汤用药性猛，老人家年纪大不受补，我开一道清离滋阴的方子调理调理。”

　　淳于瑶接过笔墨填写药方。毛峰打开他带来的小药箱，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道：“这是我们祝由医馆炼制的清补丸，老人家吃一吃对身体好。”

　　丁家几位忙不迭声声道谢。丁老爷请毛峰和淳于瑶留下用膳，小公子也在旁帮着说上山采药的仆人未归，用顿饭的功夫正好等等那些药草。

　　毛峰与淳于瑶正事未办，自然不推脱。

　　刚吃了一粒清补丸的老太太觉得神清气爽，胸中十分舒畅，高兴道：“既然用饭时候还未到，二位神医如若不嫌弃，我小孙儿和孙媳正好带着二位在前后园子里逛逛。园子虽小，景致堪堪倒能入眼！”

　　“老夫人过于谦虚了，我二人井底之见也知这园子匠心独运极具特色，园中花木更是珍贵异常难得一见。”

　　听得毛峰如此夸赞，丁家一屋的人全都喜形于色不免得意，单单那位年轻的夫人依然安安静静地站在老太太身边，微微垂着头，旁人只看到她一张含笑的唇。

　　淳于瑶是喜上眉梢，显得比这屋中的所有人都高兴，她极自然地走到那年轻夫人身边，说道：“刚才从前园过来，我就觉着这园子别致非凡！如能再仔细观赏一番，真是求之不得的！”

　　丁长烨趁势道：“二位神医请！”

　　淳于瑶飞快地给毛峰使了个眼色，毛峰会意，率先走到丁长烨身边随他先行。

　　淳于瑶则是笑眯眯地瞧着身边的丁高氏，边向外走边热络道：“夫人身上这衣裳穿得格外合适，衬着人像朵桃花似的好看！”

　　“神医说笑了！我自是比不得桃花儿的。”

　　“夫人何必自谦，如此花容月貌自然灿烂如云霞娇艳比桃花啊！”淳于瑶开始一通胡扯乱夸。

　　“若说灿烂娇艳，该是神医这样的容貌才当得起！”

　　淳于瑶闻言笑得开心，手指摸上脸颊顺顺头发，故作一番羞赧姿态。忽地想起什么似的“咦”了一声，开口道：“说到容貌，有一事实在奇怪，昨儿我初入贵地，刚进得城门，碰上个卖菜的大娘，她当时一见着我可吓得不轻，非我说像这镇上的一位小姐！真是怪了，长得再像也不至于吓到吧，还是说我这长相当真如此骇人？”

　　“神医说笑了，您这等漂亮的天仙模样怎会骇人！”丁高氏说着格格笑起来，接道：“神医远道而来有所不知，那位大娘受到惊吓，不过是因为与神医的长相相似的那位小姐啊，不久前才香消玉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