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云》随文汲月

141、噎鸣

　　醒来时，身边是一只漂亮的银尾赤狐。

　　毛小桃迷迷糊糊的，喃喃自问：“我……死了吗？”

　　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喉咙也痛。她下意识伸手去摸，却看到自己伸出的左手，是迷糊一团的烂肉，没有五指。她吃了一惊，尚且来不及体会更加仔细的感觉，就听到小狐狸发出了人的声音，笑意盈盈地反问：“迷雅想死吗？”

　　当然不想！毛小桃正要回答，但是喉咙的疼痛变得如此明显，以至于她只能发出来一点又哑又涩的声音，难听得有些意外，这才想起姬善培扼住她脖子的事来。

　　这时候，小狐狸已经极为体贴地端来了一杯清水。于是毛小桃半撑起身体，接过那只光洁的玉杯，痛快地喝了个干净，似乎因为稍微感觉到有些舒适，紧接着此前消失的意识与感知开始逐渐回笼，然后她便察觉到了指腹间的触感是异常的细腻，不由得认真地端详起手中的玉杯来，心中莫名其妙地泛起这杯子怕是非常值钱的想法来……就在此时，她的手顿住了。

　　视线从玉杯移到了小狐狸身上，再从小狐狸开始，环顾起了四周。

　　碧潭，巨枫。

　　不见那条青色大蛇。

　　是子午谷。

　　“我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不好吗？”小狐狸答非所问。

　　“我应该在御云。”

　　“也可以在这里。”

　　毛小桃皱了皱眉，在思绪运转起来之前，她感觉到了周身的疼痛，尤集来自消失的左手处，锥心的痛感持续又强烈地袭击过来，痛到她无法思考，痛到……可以的话，她简直想要放弃呼吸。

　　不，不可以。

　　不可以被痛感迷惑。

　　思绪挣扎，她想从塞满全身的痛感中抓住那一丝清明，她把玉杯还给小狐狸，才注意到自己的手在抖，她选择忽视这种颤抖，连声问道：“御云还好吗？其他人怎么样了？姬善培呢？他有没有死？”

　　“不是以为自己死了吗？就当自己死了不行？在这里，你完全可以不用操心那些事情。”

　　“可我还没有死。”

　　“谁知道呢。”

　　“我死了不会来这里。”

　　御云的巫师死了，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可是，她到底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毛小桃挪动身体，艰难地坐直了，心想难道自己真的和子午谷如此有缘？

　　“姬善培没死。”小狐狸突然告诉她。

　　毛小桃轻轻应了一声，目光落到那只手掌消失的断腕处，感觉到浓重的使她疲惫的失望，没想到到头来居然再一次的失败了。

　　“给你看看御云。”小狐狸又把玉杯塞到了毛小桃手里，等她抬起头，才笑着问：“好吗？”

　　“好。”毛小桃满脸错愕地看着手中的杯子被再次注满了清水，然后自杯底向水面浮出图案，是御云，她认得出来，那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

　　但是又有些不一样。

　　她第一个看到的，是姬善培。肢体扭曲，但还活着，金笛护持着他。护什么？御云还有谁可以伤害到他……正这般想着，她看到了那把眼熟的析山笛，不知疲倦地发出了《伐檀》的乐音。

　　红杉树下，站着的是关千念。

　　“她好执着。”小狐狸凑上来说，“你猜，姬善培会被她杀死吗？”

　　“我希望会。”

　　小狐狸“噗呲”笑出声来，“再看看其他人？”

　　没等毛小桃回答，画面就发生了变化，出现的是与她并肩作战过的那些人，除了淳于明珠，其他人全都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眼睛闭着，像死人一样。好在她还能听出《南风谣》的曲子，说明淳于明珠在施术为他们治疗，说明她在意的人，还没有死。

　　毛小桃简直要喜极而泣，然而眼睛才刚泛上泪花，杯中的画面又发生了变化——姬善培站着，虽然受了重伤的样子，却还是威严十足，他手握金笛，目露凶光地瞪视着前方。前方，是扬灵湖。

　　扬灵湖，此时已成了血湖，上面漂浮着一些断肢残躯，属于她在乎的那些人，她看到了姚东扬那张精致美丽的脸随着水波晃荡，紧靠着一起在飘荡摇晃的，是不见四肢头颅的光秃躯干，还穿着她眼熟的青布短衫，有只套着靴子的小腿摞在了那截上肢上，毛小桃也认得出来，那是石淮的身体。

　　她的心快速地跳起来，呼吸几乎停住，整个人不可抑止地颤栗，精神濒临崩溃。

　　而湖畔的亡灵还在进行着不休止的虐杀，法器们飞来闪去忙碌不停，恶咒之下发出痛苦哀嚎的，是个小女孩。毛小桃看不清女孩的脸，但她看到了被抛向扬灵湖的断手，手中还抓了一支石笛。

　　咕咚一声闷响，析山笛眨眼沉入湖下。

　　毛小桃难以置信地看着水中的一幕，在控制不住地连声低呼“不要……不要……”。

　　挣扎着想要去阻止这一切发生的，还有被亡灵挡在后方的淳于明珠，她似乎被术法所缚，脚步难以移动分毫。姬善培在对她说话，他说：“你治好我的伤，我会让扶风的人死得没有这么难看。”

　　“你最好永远不要放开我，否则，一旦能动，我立刻杀你。”

　　“这么看的话，姜仲铭诅咒中所指的女巫其实是这位啊……”是小狐狸凑近毛小桃的耳边在说话。

　　毛小桃压下翻涌的情绪，她推开了玉杯，哑着声音质问：“你想干什么？”

　　小狐狸一愣，拿过杯子随手扔到一旁，咧开嘴露出尖尖的牙齿，目光晶亮地同毛小桃对视，反问：“担心他们？想救他们？”

　　毛小桃冷着脸，没有回答。

　　“不理我啊。”小狐狸丝毫不恼，想了想，有商有量地再问：“那，也给你机会救毛峰，好不好？”

　　“你……你说什么？”毛小桃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震惊地朝小狐狸看去，但是很快她便收回视线，重新朝断去的手腕看去。半晌，没有听到小狐狸的声音，她怀疑自己方才是真的听错了，但她不要听错，于是深深呼吸一口，问：“你说——救谁？”

　　“毛峰啊，你明明听到了。”语气中笑意更浓。

　　毛小桃知道自己遭到了故意逗弄，所以感觉到屈辱，她明白若是自己足够强，便没有人会拿自己逝去的亲人进行逗弄。但她必须屈服于这样的屈辱，只能问：“怎么救？”

　　“不知道。”

　　毛小桃右手的五指已经戳进了泥土中，三个字，让她产生强烈的恨意，针对世界上的所有一切。可是，那个该死的小狐狸又说话了——

　　“我只能给你救他的机会，至于怎么救，是你自己的事。”

　　恨意难消，不过毛小桃总算抬起了头，灰白的脸上面无表情。

　　“可以的，来得及。算算时间，毛峰应该还没走到幽冥之地。”小狐狸还在笑着，而且笑得逐渐放肆，“你要不要救他？都看你，不过你思考的时间不多，一旦他进了幽冥之地，再叫他回头可就不容易了，你也知道你们御云的人啊，反生香都是从来不肯用的。”

　　“条件呢？”毛小桃问道。

　　“你救完人后回到这里。我是说，你得永远永远留在这里。”

　　“万一我不敌姬善培被他杀……”

　　“不会。”小狐狸迅速打断她，固执道，“你愿意吗？救完人之后来这里。”

　　“为什么要我来这里？”

　　大概是知道她一定会答应，所以小狐狸回答得很直接，说道：“你灵力精纯，是很好的祭品，你生祭噎鸣，噎鸣给你回到过去重新再来的机会，不过只能回到一天之前，时间倒流太久容易出乱子的，被葭禾山知道了，也会很麻烦，但是一天时间够你用了吧，一天前毛峰还在，毛月也还在呢，你看呢，我觉得是挺充足的……”

　　噎鸣，时间之神。

　　远古众神，居然还有留在大陆的。

　　可是生祭，要如何祭，不……问题是，给她重来的机会，她要怎么做……

　　“而且不止毛峰啊，你很多族人，都是可以救回来的，今天其实死了挺多人的……还有姬善培，重来的话，你一定要杀了他，省得他祸害人世再到处杀人……”

　　不知道是不是又突然担心她不同意，小狐狸喋喋不休地在说不停。

　　她会答应的。当然，没有疑问。因为小狐狸说的话全对，姬善培要杀，不然不只是她的亲人族人，还有更多的人要死，就像凉丘城中的那些人一样，只要姬善培活着，就不断的会有人死去。

　　“我答应。”毛小桃说完，听到碧潭深处发出声响，望过去，对上青蛇冰冷的视线。

　　她闻到周围聚起了浓香，香味刺激着她的感知，断腕处的疼痛再次袭来。她忍着巨痛，急促地喘息，语气坚决地又说了一次：“我答应。”

　　碧潭中又发出声响，青蛇倏地消失不见。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小狐狸满意又欢欣地说着，“那讲好了的，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救人的事，成与不成，时间一到，你就得来。”

　　“我知道，我答应。”

　　毛小桃其实还有问题要问，但她脑海中乱糟糟的，身体也疼，正在努力想从乱七八糟的问题中抓出一个来问时，全身的疼痛忽然集中地爆发起来，疼得她眼前一黑。

　　再睁眼，眼前是一盏烛火，明明灭灭的火光下，她看到了坐在对面的石淮，正握着笔认真地构思下一个石雕的图样。

　　她眯着眼睛要眨，又怕眨一下眼睛，眼前的人就会消失，或者更坏，他成为扬灵湖中支离破碎的尸体。她不敢动，目不转睛地趴在胳膊上看了他许久。

　　是石淮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停笔看她，笑了一下，随口问：“睡醒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刚睡醒还迷迷瞪瞪的人，突然一下就冲到了跟前，又伸出手来牢牢地抱紧他。他立刻想到也许是做了噩梦，于是拍了拍她的背，轻声哄道：“没事的，你已经醒……”

　　话没说完，柔软的唇就贴了过来，堵住了他还要再说的话。他的脸一下子烧得通红，整个人僵在椅子上，不过很快回过神来，扶住毛小桃的腰将她抱入怀中，纵容着她对自己留下一个接一个浅浅的亲吻。

　　也没过很久，毛小桃松了松环在石淮颈中的双手，这才注意到自己完好无损的左手，她一时高兴，又在石淮的唇上连啄了好几下。然后目光热切地看进他的眼睛里，信誓旦旦地保证道：“我会保护你。”

　　石淮失笑，问她：“梦到我受伤了吗？”

　　毛小桃点点头，又立马摇头，笃定道：“不会让你受伤。”

　　更不会让你死。

　　毛小桃：“什么时辰了？”

　　“亥时过半了……你去哪里？”石淮诧异地看着自他怀中起身的人，“这么晚还要出去？”

　　毛小桃被问住似的站着没动，再说话时声音微微有些抖，“我阿爹在吗？”

　　也许她的梦里，受伤的不止他一个人，石淮如此想着，将她的手牵住送到唇边亲了一下，告诉她：“在迷雅那里，和淳于姑姑姚伯伯他们商量事情还没结束。”

　　“我去找他。”说着就要往外走，没走两步又回头冲进石淮的怀中，想把脑袋埋进他身体里一般用力，闷闷的声音从他怀里传上来，她说：“不要让你受伤，一点点都不要。”

　　“好，我会好好保护自己，别担心。”

　　毛小桃“嗯”了一声，“那我去找阿爹他们。”

　　“去吧。”石淮拉她起来，“我等你。”

　　毛小桃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石淮还坐在椅子上，看到她回头，他冲她笑了笑，又说了一遍：“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