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云》随文汲月

128、吞噬

　　老迷雅在接到木灵传来毛小桃等人已经到山下的消息后，就准备下山去迎他们，林深和石滢的死，自木灵告诉她那个预言之后，始终像一团糨糊似的粘在心头挥散不去。

　　沿山路往上，她在白露之后看到了一辆马车，然后那颗早已苍老的心开始突突狂跳起来，视线依次扫过上山的人群，果然没有看到林深石滢回家后他们应该露出来的笑脸，这一刻她便笃定预言还是应验了。

　　族里的其他人，一看到老迷雅神情凝重地站在扬灵湖旁，陆陆续续好奇地走出来看，首先看到的是发着幽蓝微光的白露，然后他们才看到后面跟上的毛小桃石淮，还有坐在马车上的林香，有人正做着欢迎的准备，却突然想起之前扶风望月的人来接林香说带她去找她父母的事，再看那群人，才发现当中没有一人露出轻松欢欣的表情，心中慢慢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着急万分的花婶子终于憋不住要问老迷雅到底出了什么事，就看到老迷雅已经走到了扬灵湖边，正被扬灵湖中那位呆了很多年不肯走的老太太喊了去说话。

　　那位老太太便是高家的太夫人。高太夫人一扫平日的威严正经，眉宇间多了几分困惑与担忧，她道：“石淮身后的年轻人，和我女儿高阳年轻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老迷雅抬头去细望，发现那人的容貌确实和眼前的夫人有几分相像。

　　“我女儿当年沉迷于学习各种黑巫术，就是想要容颜不老，你说这世上真有容颜不老的巫术吗？”

　　老迷雅还没说话，高太夫人又急忙开口道：“不是她，我不要这个人是她……”

　　说着一团雾似的人影消失在了湖中。

　　离家很久的林深和石滢，经过一路的长途跋涉终于被毛小桃带回了御云。族里有人一见到从马车中被移出来的两具尸体就开始哭，花婶子赶紧三步并做两步地向前跑去，然后一把抱住了站在马车旁边的林香。

　　下午，两人被葬到了密林里。回家的路上，老迷雅听毛小桃把二人遇害的事情简单说了，心中除了悲伤还有讶异，实在是搞不清这返老还童的巫术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阳被关在扬灵湖旁的柴垛房里，静静地等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在回御云的路上，已经听说了很多世道混乱的说法，以致于毛小桃几人一路上都小心谨慎着不敢暴露自己的巫师身份，他们甚至连御云二字都不提。只有她，一路心中都在偷偷高兴，乱吧，等到整个大陆乱成一团，新的秩序就可以从头建立，到那时，她会是新大陆的创建者与见证者。

　　压制不住的笑容总是在无人的时候爬到她的脸上，她闭着眼睛幻想全新大陆的景象，幻想自己会在新大陆中千年万年的永远年轻下去。

　　“阳儿……”

　　笑容消失了，冷漠重新回到她的脸上，她睁开眼，看到面前一张熟悉又苍老的脸，心下一抖，差点以为自己又再一次的老去。她半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模糊的人影，半天不说一句话。

　　高太夫人再次焦急喊道：“阳儿，是你吗？”

　　“你不是已经死了很久吗？”高阳终于开口反问。

　　“是啊，死了很久了。”高太夫人喃喃道，“我死了你都没有回来看看我。”

　　“当初是你赶我出去的。”

　　“我……我当时是迫不得已……你还恨我？所以当年我就要死了你也不肯来看我？”

　　高阳闻言呲笑一声，摇头道：“你想多了，我不是恨你，我只是离家之后就没再想起过你……你留在这里不走，难道在等我？”

　　“你是我最小的女儿，从小就娇生惯养，你离开家之后好多年都音讯全无，我放心不下你。”

　　高阳只是看着她，然后嫌恶地撇了撇嘴。

　　这张年轻的脸上做出的这个表情，使得高太夫人不由自主地向前迎了两步，她几乎想伸手摸摸那张熟悉的脸，才回神自己不过是个再也触碰不了任何活人的亡灵。她对高阳的冷漠全然不理会，忙又问道：“这些年你去了哪里？过得好吗？你现在……你怎么会这样年轻？”

　　高阳这才终于正视她的母亲，缓缓道：“这些年我过得很好，杀了数不清的人，所以才能保持年轻。”

　　然后，她如愿地看到那张长着皱眉的脸上一瞬之间爬满惊恐，仿佛每一道细纹之下都藏着恐惧与厌恶，果然，那张脸很快就变得严肃起来，如同当年发现她杀了十来个奴仆的消息被传得满城风雨时的表情变化一样。马上，那张掩埋在皱纹下的嘴就会开口指责与说教。

　　“你为什么还是这样？你为什么就是不改呢？你又杀了多少人？别人做错了什么你要杀他们？”

　　高阳又笑了，反问：“他们做错了我就可以杀了吗？就像多年之前母亲你杀掉偷你发簪的丫鬟那样？”

　　“你！我没有像你一样杀过那么多人……小茹偷的发簪是宫里的赏赐，弄丢了我们整个侯府都要受牵连，所以我才不得不严惩她，否则侯府上下都学她，那……”高太夫人看到了高阳脸上轻蔑的笑，下面的话突然都说不下去了。

　　“所以你觉得理由很充分了是吗？可是阿娘，理由这东西，太随心了。而且只要杀人，杀一个十个百个是一样的，如果我有杀一个人的权力和理由，那我就有杀一百个人的权力和理由。”

　　“你到底是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我从来没有教过你这样去想事情，我教你懂礼节，我希望你长大能够嫁个好人家当个好主母，为什么你偏偏长成了这样，为什么你偏偏要学那些害人的巫术……”

　　“阿娘你真好笑，你教我的礼节是什么，贞洁？顺从？以夫为天？侍奉夫家？别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就是地方上有些小钱的小门小户，杀几个人不过花些银子就能摆平的事情……这些年里，你问过自己吗？当年你赶我出门，真的是因为我杀了那么多下人？你的眼里何时又装下过那些下人？假如郡王府不退婚，你还会赶我走吗？”

　　高太夫人良久不语，最后才呢喃了一句：“我不知道你心里原来是这么想的……”

　　说完慢慢退出了门外。

　　高阳有一丝恍惚，但是很快甩开耳边的最后一句话，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忘记当年的事情了，而且她也不怪她把她撵出家门，离开家更好，她无论是学习巫术还是杀人，都更加自由。再说若不是离开了家，她又哪来的机会拜姬少中为师，然后真的修成了长生不老术呢。

　　老迷雅和毛小桃，是隔天大早出现在柴垛房里的。高阳还特地作势往门外张望了几眼，见没有人跟来，故意问道：“怎么御云就你们两个在吗？毛峰和宁芷呢？从昨儿起就没见到。”

　　“去望津了。”毛小桃回答，却没有看到高阳的神色有任何变化。

　　高阳见她直勾勾看过来，痛快地笑了笑，“这么长时间都没回来，看来闹出来的麻烦很大啊……你们看我干什么，我对外头的情况也不清楚。”

　　老迷雅问：“我听说，你向姬少中拜师时送了他一个瓠瓜？”

　　高阳登时收敛起笑意，“这件事你怎么会知道？”

　　“我儿毛安的死，与你有关。”

　　这不是个问句，高阳不由得心上一跳，她原本打定了主意事事敷衍配合只要拖住时间即可，可看老迷雅今日这的来势，像是不大可能叫她如愿了。她想了想，迂回道：“听说迷拉是死于幻境……”

　　“他们夫妻，是你和姬少中害死的。”

　　语气依然那样肯定。

　　事已至此，高阳也不再强作辩解，坦然问道：“所以你们要杀我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你觉得呢？杀一个人需要多少理由才算充分？”

　　高阳有微微的惊愕，这个话题怎么同她昨日才与母亲的亡灵说过的那么相似。

　　老迷雅不等她回答，又问：“当年闯入御云伤害宁芷的人是谁？”

　　“假如你想从我身上寻找往日之事的真相，那我劝你还是放弃吧，师父交代的事情中没有这一项，所以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连你都对你师父的话这么言听计从的话，看来姬少中管理门徒的手段一定很严……他用了什么办法？”毛小桃问：“长生不老术当奖励？配合万烛司的人烛作惩罚？”

　　高阳的眸光闪了闪，最终还是一言不发。

　　高太夫人的亡灵突然从老迷雅身后冒了出来，她走到毛小桃和高阳之间，劝着自己的女儿：“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把什么都告诉她们吧，她们会放过你的。”

　　“走开，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你听我的话，我会求迷雅放过你的。”

　　“走开！你快给我走开！”

　　“你为什么就是不听话！当年我让你好好嫁人你就不听，非要学什么巫术，还杀了那么多人……你再看看你自己，七老八十的年纪十八二十的样貌，人不人鬼不鬼你像什么样子！你还不够年轻吗？还不愿意收手吗？你到底想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才开心？”

　　“怎么我做什么事情你总是要管，你都死了这么年了你还想管我还想让我听你的话，我学巫术我想年轻我就是杀光了天底下所有的人，那又关你什么事……”

　　柴垛房外，扬灵湖旁，已经聚集了好多闻声而来的人与亡灵，他们被里面越来越激烈的争吵吸引着，不知不觉慢慢地朝着争吵的中心靠拢去，门口挤满了人，有些亡灵已经飘进了柴垛房里。

　　母女二人争吵不休，倒显得老迷雅与毛小桃两人十分多余了。

　　“早知道你以后会变成这幅样子，我当初还不如不要生下你，当年生下你的时候一把掐死你反倒是一了百了……啊！”

　　“啊——”

　　围观的亡灵和御云族人同时发出了尖叫，亡灵们顿时散了没影，而挤到门内的御云族人则是纷纷朝后面退去。

　　一时间，扬灵湖旁乱成了一团。

　　而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毛小桃也被吓得差点没站稳，眼前的高阳很快就恢复了冷漠的表情，仿佛刚才大张着嘴巴吞噬掉亡灵的人是另外一个无关之人一般。

　　还是老迷雅见过风浪，不动声色地施术控制住了高阳。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大家都这副表情……”

　　门外传来了姚东扬的声音。

　　“吃人……那个巫师会吃人……”

　　“太吓人了！那可是亡灵啊……”

　　姚东扬听得眉头直皱，都说得什么乱七八糟的。

　　身旁的林香也没听明白，追着姚东扬的步子一道进了柴垛房，进门一眼就看到毛小桃一副惊魂甫定的样子，再看柴垛前的高阳，呼呼喘着粗气，明明还是和之前一样年轻的容貌，只是脸上的皮肤，不知为何从肉里往外洇出一片灰色来，显得十分诡异难看。

　　良久，高阳终于平复了呼吸，头也不抬就问道：“你们要在这里看我看到什么时候？”

　　老迷雅道：“你的样子变了。”

　　“然后呢？变得让你不那么想杀我了吗？”

　　语气平淡却满是厌烦。

　　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老迷雅只朝毛小桃看了一眼，便转身走出了柴垛房。

　　毛小桃才不会放过她，故意拉住她问：“你是不是以为哪怕是死了，姬少中也有本事让你活过来，就像复活姬善培那样？”

　　高阳不答。

　　“姬少中事先允诺你了？日后一定让你复活？”毛小桃口中说着，视线已经落到了姚东扬腰间挂着的匕首上。

　　“你们的话是真多啊，你想要我怎么回答你呢？是，就算死了我师父也有本事让我复活。可是你看我有这么重要吗？你知道我不想死，但是你会放过我吗？即使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你会忘记我做的事情然后不杀我吗？你说呢林香，你会忘记你父母死在我手中的场面吗？所以不要说这么多话了，我杀人的时候从来不像你们这样啰嗦，对吧林香，我杀你父母的时候是不是很利落果断……”高阳不耐烦地说着，说着说着她抬起了头来，然后她便停下不说了，因为她看到了毛小桃的手中正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而且，她正对着那把匕首施术。

　　她虽然年轻，但做事情还真是谨慎得很，高阳心想。

　　握着匕首走到距离高阳仅一步之遥的毛小桃，突然被林香出手拉住了。

　　高阳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匕首从毛小桃的手中转到了林香的手里，握着匕首的那双小手可真是用力，指尖都开始发白了，就是那双指尖发白的手，握着锋利的匕首，割开了自己的脖子，她看到自己的血喷到了眼前那张漂亮又年轻的脸上。

　　真漂亮，真年轻，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