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云》随文汲月

12、巫咸祠2

　　直到毛峰在门口喊毛小桃回家时，蹲在一处的两个人才注意到悬停在毛峰肩膀处的信鸟。毛小桃将手里剩下的酸糖一把塞进嘴巴里，拍拍手心里的糖屑，揉着被酸得龇牙咧嘴的脸小声对着石淮说：“那信鸟肯定是来喊我去巫咸祠的，小石头，我可要走啦！”

　　“好吧小桃，你好好学习，山下学堂里不爱念书的学生，都是要被夫子打手心的。”

　　毛小桃摆摆手，志得意满道：“我当然会好好念书的啦，毕竟将来我可是要成为最伟大的迷雅的。”

　　石淮十分认真地鼓励她：“我相信你小桃，你一定能做到！”

　　毛峰听不见那两人的话，只能看出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十足的正经，他的女儿甚至还有些得意过头。“小桃，我们包上一些干粮就得上山了。”

　　毛小桃连声应着，急忙跑到内室里拎出来一个小包裹，讨乖似的说道：“我就带了几身衣裳，弹弓土偶我都留家里了一个没拿。”

　　石淮靠在大门边上，趁毛峰背对他时对着毛小桃招了招手。

　　毛小桃放下包袱走过去，石淮赶紧将捏在手里的帕子塞进她手心里，低声道：“我做的，送给你。”

　　隔着薄薄的麻布帕子，她摸到了一颗颗圆乎乎的珠子，打开一看，是一串彩色的手串，红的绿的白的黄的，各色石头被磨成一般大小的珠子串在了一起，十分精致。

　　她立刻就撸起了袖子把它带上，石珠粗粝的表面磨着手腕上的皮肤，怪舒服的。她抬起细细的手臂，举到石淮眼前，开心地问：“好不好看？”

　　石淮露出明朗的笑容来，点头夸道：“好看！”

　　“哎呀，这是萆荔草的叶脉串的！这个很难找的，小石头你好厉害啊！”

　　石淮脸上顿时一阵发烫，说：“萆荔草的叶脉最结实，不怕会断。”

　　“谢谢你小石头，我很喜欢，我会好好带着的。”毛小桃欢喜地道着谢，听到身后传来毛峰的脚步声，立即蹦蹦跳跳领白露去了。

　　石淮随手把被风带起的门扇推开，一抬眼便对上毛峰带笑的眉眼，不由得脸上又是一红，急急忙忙跑开了。

　　白露很活跃，又精力旺盛，它时不时就要碰碰白雪，它好像很喜欢白雪用鹿角逗它。毛小桃和毛峰跟在这两头鹿的后面。林子很密，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树叶，照不进阳光的脚下软绵绵湿漉漉的，气温有些低。

　　毛小桃几乎一路无言，她挺期待的，虽然并不知道该期待些什么，她还有些紧张。

　　他们走了很久，直到面前出现一道山柳枝叶围拢成的拱形隧道时，毛峰提醒毛小桃目的地快到了。

　　隧道里特别黑，白露身上的蓝光显得格外醒目。借着这团蓝蓝的幽光，毛小桃仔细地打量着身旁的山柳树，叶片是油亮的深绿，叶脉非常奇特仿佛鼓出叶片，一会儿平行分布一会儿又交叉成网，它们会动。

　　毛小桃很好奇，伸出手想摘片叶子仔细看看，没想到那山柳叶就跟长了眼睛似的“唰”一下缩到叶群中了。她讪讪地放下手，转头却发现另一人两鹿正盯着她看。毛峰轻轻咳一声，道：“快走吧别耽搁，过了这林间隧道我们该到了。”

　　隧道越来越窄，快到尽头时，毛峰抢步走到最前头，并示意白鹿放缓步调，他一只手紧紧抓住毛小桃的胳膊。拐一个弯，突然天光大亮，隔着眼前的浓雾隐约可以看到对面尖尖的山峰。

　　“嗬！”毛小桃一个踉跄，她脚下一空，若不是被她阿爹拽着，她就该掉进下面的万丈悬崖去了。

　　“这什么啊？巫咸祠在悬崖下面？”

　　毛峰没有回答，只是将毛小桃扯到身后，然后取下手腕上的桐木手串甩向悬崖对面。刹那间，那把桐木素月琴就出现在了眼前，不过它已经被放大了无数倍成了搭建在悬崖上的栈桥。“走吧！”他招呼毛小桃，率先踏步月琴之上。

　　雾气越来越薄，对岸的景致逐渐清晰。

　　毛小桃看到了一幢巍峨的木质高楼，屋脊上的望兽在漫天彩霞下昂着头。毛小桃呆呆地凝视这座高耸入云的宏伟楼宇，口中发出连连惊叹，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精美绝伦的建筑，太伟大了！

　　他们踏下月琴，脚下是由一块块不规则石板铺成的道路，往前走不多时，便到达了高楼之下。楼下有一株一人高的扶桑，开着满树灿烂的红花，树下竖着一块二尺来高的青石板，爬满藤曼的石板上依稀可以辨清两行字——“日月有反复 天地有死生”。

　　“小桃，巫咸祠到了。”毛峰的手指拨上月琴，悦耳的琴音甫一响起，朱漆大门豁然洞开。

　　大门敞开的瞬间，毛小桃感受到一股柔柔的清风迎面拂来，一路行来的疲惫瞬间消失无踪。屋内很明亮，与其说明亮，不如说开阔，开阔得如同置身室外，她在高楼外见到的木质墙体好像全部隐形了一般，越过屋内的摆设，那些树、花、彩霞、薄雾以及远处悬崖另一头的山峰，都可以一眼望到。

　　毛小桃兴奋极了。她看到了刚才被高楼挡住的另一侧景色，一片富有层次的红红的景色，红花，红叶，水面上倒映出的红霞，带着光明、晴朗的艳丽。

　　“阿爹，那些叶子红红的树是什么树？为什么它们的枝枝叶叶都长得不一样？”

　　“那些都是很普通很常见的银杏榕树之类，因为被施了惑术，所以看起来是红色的。”毛峰向她解释。

　　“惑术？好厉害！这种巫术除了能改变颜色外能改变形状吗？能把树变成房子吗？”

　　“惑术不能改变物体的任何形态，小迷雅。”一道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毛小桃赶紧转过身去，她看到一个面容慈祥的老人，穿着墨蓝色的及地长袍，一头白发整齐地垂下，长长的白须白眉隐没在白发之中，他说：“惑术是一种障目术，改变的只是事物出现在他人眼中的形态，并非真正改变物体自身的形态，事物的真实形态从来不是轻易就可以改变的。”

　　待来人走近，毛峰立即双手交握至胸口，俯身向前恭谨道：“御云迷拉毛峰拜见大巫。”

　　大巫托起他的胳膊，关切道：“这些年是否一切安好？迷雅毛月身体如何？”

　　“承蒙大巫挂怀，一切都好，迷雅的身体一直很硬朗。”

　　“那就好。”说罢，老人转向毛小桃，轻声道：“看来接下来就是这位小迷雅要陪我这个老头子在此地住上半年咯。”

　　毛小桃觉得这老人目光柔和非常亲切，所以一点紧张感都没有，她学毛峰刚才的动作俯身施礼，脆生生道：“御云小迷雅毛小桃向大巫请安。”

　　毛峰倒是没想到她会学他此举，而一旁的大巫已经抚须而笑，欢欣道：“不必多礼，往后半年这山上除了我们一老一小也没多少人，老头儿我还要请你多多关照才是。”

　　毛峰怕毛小桃这么不认生又接出来什么出人意料的话，连忙抢道：“小桃性格顽劣，是我一直以来疏于管教之过。如今白鹿出世，她作为迷雅入学巫咸祠，方方面面还望大巫费心教导。”

　　“不费心，不费心。小孩子就是要淘气点才可爱，当年你不是也烧了我一株百年扶桑嘛！”大巫虽白发苍苍，但是精神爽朗，话音更是中气十足。

　　“大巫，那是我遵从您的指示练习引火术，不是因为淘气。”毛峰试图解释。

　　“是吗？是吗？果然我真的太老了，许多事情都记不清爽了，唉，老了不中用了，不中用咯……”说罢，偷偷朝毛小桃眨了下眼睛，对着毛峰摆出苦恼的表情。

　　毛峰面露愧色，忙道：“大巫您没记错，我适才想起来我小时候确实很调皮，小桃这一点也是像我。”

　　毛小桃捂着嘴偷乐。

　　大巫满意地点点头，余光看到乖巧地站在大门外红花扶桑树旁的两头白鹿，说：“白雪来了，好久不见，我去看看它！你们父女俩有什么要说的趁这时候再好好聊聊，毛峰待会儿须得下山。”

　　毛峰目送大巫出门，对着毛小桃叮嘱道：“小桃，大巫年纪大了，你乖一点，不能给大巫添麻烦知道吗？”

　　“我知道的，阿爹你放心。”毛小桃只管嘴上答应，眼睛往四处看，好奇问道：“只有一个大巫吗？”

　　毛峰点头。

　　毛小桃心里一阵暗喜，心道这个大巫看起来可太和蔼了！

　　毛峰对她心中的那点小心思自然是十分清楚，不免再次叮嘱道：“要乖乖听话。”说着，轻拍她的肩膀，有些不舍，他还从没和女儿分开过这么久。

　　他从脖子上摘下那日去松涛时毛小桃给他的项链，系在她脖子上，说：“虽然你要在这里住六个月，但是你可以给阿爹给婆婆写信，在这里可以用信鸟。白露留在这里陪你，你除了要照顾好自己外，也要把它照顾好。”

　　毛小桃乖巧地点点头，手指反复揉捏着项链上的银珠，有一丝微妙的难受浮上心头，第一次是她离开阿爹而不是她阿爹离开她。

　　白露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屋里，正绕着毛小桃的腿转圈圈。毛小桃低头的瞬间，视线掠过背对着他们正替白雪顺毛的大巫，有点奇怪，她比划着自己的手臂悄声问：“阿爹你觉不觉得，唔，大巫的胳膊，好像比我的还要短……”

　　“白雪，我们下回再见！”苍老的声音洪亮更甚，震得毛小桃冷不丁一哆嗦。

　　毛小桃十分确定她没有看到大巫向他们走来，可只在眨眼一瞬，刚才还站在门外的身影此刻已经站到了她面前，他脸上是温和的微笑，但是毛小桃感到强烈的紧张，她开始为刚才在背后议论他人感到十分羞愧。毛峰为毛小桃整理着翻起来的袖口，又向大巫长揖告辞。

　　大门关闭的声响传了过来，虽然毛小桃还是可以清晰地看见她阿爹带着白雪离开的身影。然而大巫并没有给她呆呆站着目送毛峰离开的机会，他清清嗓子，带着愉悦的口气问道：“要不要带你四处转一转？这里头可有不少有意思的东西！”

　　毛小桃拼命点头，她早就好奇得不行，听到这话便再也压不住那股心情，就连白露也高兴地踏着蹄子。大巫低头看看那兴奋的小鹿崽，问毛小桃：“你知道你的小鹿叫什么吗？”

　　“白露啊。”

　　“我当然知道它是白鹿。”

　　“不是，我给它取的名字叫白露，露水的露。”毛小桃认真解释。

　　大巫朝她看了看，又看了看白露，随即从老迈的身体里发出一串长长的笑声，显然是心情极好。在没有迷拉迷雅来访的漫长日子里，他无聊得快要长青苔了，而且他喜欢听这孩子说话，声音又脆又亮。

　　毛小桃有点懵，不懂刚刚是哪句话让大巫笑得这么开心，她站在那里，仰着茫然的小脸，就这么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位老人神色愉悦地笑了半盏茶时间。

　　接着莫名地，她也跟着嘿嘿笑起来。

　　大巫见她也笑，立马笑脸一收，双手背后佯咳一声，道：“你笑什么？傻丫头！傻乎乎！”

　　说罢又乐花了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长眉长须乱颤，笑问：“好孩子，接着说刚刚的问题啊，我不是问你它的名字嘛，我的意思是别人称它什么……算了，它是一只华章鹿，华章灵鹿你知道吗？”

　　毛小桃表情困惑。

　　“显然你并不知道它是什么……不奇怪吗？毕竟它在发光啊！”

　　“难道不是所有的小鹿都这样吗？我还以为白鹿小的时候都会发光，等它们长大才变没的呢。”毛小桃看着大巫的笑容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怪道：“这么说不像树叶那样，到了秋天才变黄？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它会发光是因为它是一只华章鹿，天生就与其他白鹿不同。”大巫为这孩子的思维感到惊讶，但同时心里涌出一阵窃喜，他就说她有趣，他喜欢有趣的孩子。

　　不同？毛小桃的确心中一惊，连忙蹲下身子抱起白露上上下下地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