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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古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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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翻越曲鸣山,由雪松林直接往西再往南,到达府东河谷时,只花了他们三天的时间,当然,是日夜未停的三天。在进入昔年的河谷如今的荒野之前,他们经过的地方,都称得上是热闹的,然而似乎是突然的一下子,热闹的人群消失了,眼前出现了大片望不到头的杂草,长势凶猛,有一人多高。
正值夏日傍晚,月亮即将出来,此时不是进荒野的合适时间,几人又返回到之前路过的村子,碰上了聚在一处吃饭纳凉的村民。
村民问他们为什么去而复返,淳于明珠借口道前面杂草丛生找不到路不敢进,趁机和村民们闲聊起来。村里的老人放下了碗筷,郑重其事地以“这就对咯”打开了话匣子,说那地方不能进,进去了可就出不来了。
姚东扬问他们,为什么要把那么大的一块地方给荒着,开辟出来种粮食住人都好过长满野草白白浪费吧,村里的人连连摇头,有的说自古来那块地就是这样野草丛生,有的说那荒地不吉利,在上面动土会死人,还有的说常听到有怪声音从那里传出来,然后往那儿去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村里人见他们问的问题都绕不开那片荒野,纷纷好心劝他们不要去管那块地方也不要对那里好奇,他们说自古就荒废的地,总有荒废的理由。
所以几人一下就听懂了,他们要找的人,大概就在前面漫无边际的杂草地里了。
于是,他们没有在村子里多停留,问清了客栈的方向便离开了。第二日大早,为了不引起村民们的疑虑,他们也没有选择再经过这个村庄进入荒野,他们绕了路,尽量避开所有人。
晨光升起,他们停步于荒野的边缘。
目之所及杂草丛生,根本找不到进入荒野的路。石淮又仔细比对了两张地图,确定尚吾王朝的宫殿就在这片荒野的中心。
姚东扬终于问了出来:“你的先祖,将申元末的灵封印在了王宫里?”
“是王宫的一棵树里,尚吾曾经亲手种下过一棵银杏树,那棵银杏树,就是我们要找的树。”
“历史上,尚吾恐惧巫术恐惧得人人皆知,直至王朝末年,期间也没有一位君王曾对巫师表示过亲近之意,迷拉怎么会选择冒险进入王宫做这件事呢?难道是躲避申元末的亲信朋友?”淳于明珠也想不通,她其实还有一点想不通,为什么杀申元末这件事,明明如此不好办,但御云却没有通知过其他三族呢。
“是申元末的灵主动离开了肉身,进入了王宫中的银杏树中,我的先祖只是抓住了这个时机,才得以杀掉他的肉身,再封印住他的灵。假如不是有这样难得的机会,想来先祖可能也奈何不了他。”毛小桃道,“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不过我们马上就能见到他……也许很多问题的答案,都会出来了……”
白露抬步走到了最前面,高高的杂草扫过毛小桃的头发和脸颊,有微微的刺痛感。
四匹马紧跟在白露身后,一条临时踩踏出来的狭窄道路从荒野边缘往中心进发。
走在队伍最后面的姜欢回头去望,被鹿蹄马蹄踩断的野草静静地趴伏在日光之下,他正在考虑要不要施术将它们都复原如初以免引起附近村民的疑心时,他看到最外层,即荒野边缘处的野草,缓慢地挣扎着直立了起来。他微微错愕,问前面的几人有没有在这里感觉到术法的痕迹。
三人都回答说没有。不只是没有术法的痕迹,甚至这里有让人感觉平静的安宁。
“可能是这些野草在保护河谷中心的那棵树,它们也许不欢迎访客。”毛小桃解释道,接着她又感叹起来:“野草有强大的生命力和坚强的意志,它们无一不是自然繁盛自足力量的体现。也许曾经的宫殿变成如今的荒野,是自然意志选择的结果。”
几人望着前方遮挡住视野的杂草,各自有各自的担忧。他们不理解,为什么毛小桃的语气中,除了赞美之外,还有一丝丝欢喜。
天空上,有白云从荒野的深处飘过来。姚东扬甚至想扯下云朵来问问它们,荒野的中心,到底是什么样子。
那里有一颗巨大的银杏树,枝繁叶茂,头顶的日光照洒下来,在碎石散乱的荒地上铺了浓厚的暗影。野草们在距离银杏树还有半里左右的地方,非常有默契地停了下来,往前,是真正贫瘠的荒地,只有大大小小的石块,凌乱地嵌入在泥土中。这里没有人与兽的足迹。
“御云……”
一道轻柔而困惑的女声,从前方传来。
毛小桃抚摸着白露的脑袋,示意它继续向前。
当一行人走进银杏树的暗影中时,那道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我还能认得出来你,来自御云的华章鹿。”
声音依然轻柔而不紧不慢。
毛小桃闻言,抬手解开了白露身上的惑术,问道:“前辈是申元末吗?”
银杏树粗壮的枝干上,慢慢浮现出一张女子美丽的脸,那人脸上露出了笑容,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还有人记得我……你从御云远道而来,是打算完成你先祖当年未能完成的事情吗?”
毛小桃反问道:“前辈与一百多年临江雪原消失一事,有几分关系?”
树上的人脸收敛起笑意,对毛小桃的问题没有给出回答。
毛小桃又问:“不久之前,南方凉丘城如当年的临江雪原一样,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此事前辈可曾听说?”
没有回答。同时,树上的人脸在慢慢隐去,眉目口鼻的边缘越来越不清晰。
“小桃!她要走了!”姚东扬不由得着急起来。
“前辈不是想知道我今日是为何事而来吗?您其实也很好奇吧,千年来从没有来过此地的御云巫师,今日为何会突然造访?”
树上的人脸终于完全消失。
“怎么办?”姚东扬不知所措地看向毛小桃。
“没事,不急。”接着她拔高了声音,对着银杏树说道:“前辈,您好好想,晚辈在此等候您的答案。”
“你们去过临江,说明临江雪原已经从冰湖的幻境中挣脱了出来。”申元末的声音隔了片刻又传了过来,她问:“先说说看,你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向前辈请教携灵草去哪里可以找到。”
“携灵草……你身边有人被洗了灵。姬少中告诉你的吗?到这里来问我?”
“晚辈并不认识叫姬少中的人,不过确实是有人留了线索,引晚辈到这里来找前辈。”
“如果你愿意解开我身上的封印,我自然愿意将携灵草的一切都告诉你,不,我还可以亲自带你去采这种草。你看怎么样?”
随着话音的落下而立刻响起来的,是银杏树上层层叠叠的树叶发出的巨响。几人闻声抬头,从错落的枝叶缝隙中,隐约看到了粗壮的树干上端,深深刻下的契文符咒。
毛小桃飞快地收回了视线,果断拒绝道:“还是请前辈直接说吧,否则晚辈一定会杀了您的,一定。”
“你真有趣!哈哈哈哈哈,我被封印在这里只是无法离开,不代表我的灵力也被封印住了,小迷雅,你啊,太年轻了……”
毛小桃忽视了周遭越来越暗越来越有压迫感的暗影,镇定道:“前辈也曾经年轻过。”
白露身上的蓝光在银杏树深重的暗影下变得格外醒目。申元末的灵在树干深处定定地看着这道惹眼的蓝光,半晌,她驱散了树荫下的黑暗,说道:“我告诉你怎么找到携灵草,你保证不杀我。”
“好,我保证不会动手杀你。”
其他四人都还是懵懵的,尤其淳于明珠他们三个巫师,感觉到非常的意外,这一问一答短短几句话的对话,显得事情解决得特别容易,他们面前的,真的是那个在神隐时代兴风作浪给大陆带来过五百年黑暗历史的申元末吗,那样的人物可能会这么容易就妥协在毛小桃的言语威胁下吗……
只有石淮意外毛小桃的承诺,他从毛小桃决定来此时就明白她的打算,那个就算拼尽一切也会杀了申元末的打算,但她却做出了妥协的承诺。
“大氓山往东南走,七十里外有一座山,叫兕形山,你们要找的携灵草就长在兕形山的山顶上。”
淳于明珠惊道:“兕形山?传说中的尸山?”
申元末不理睬淳于明珠的话,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携灵草一天开花两次,正午时一次,子夜时一次,而且每次开花只会开一个时辰。另外,此花必须以血亲的鲜血为药引,否则,它也找不到灵去携。哦,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携灵草不能移植,一动根就会死,你要拿它来修复灵识,只能即采即用就地救人。”
毛小桃的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起来。
申元末没有忽视毛小桃的变化,说道:“原来对你而言,更大的圈套还在后面。”
“她这话什么意思?”姚东扬小声地问向身旁的淳于明珠。
淳于明珠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申元末提到了她:“扶风的人也来了!”
说着声音粗暴起来,几乎是吼出来般厉声道:“我没想到如今淳于家的人会这样没用,竟然连一块千潭一月石都看不住!”
淳于明珠顺势问道:“那块珍石,果真是由前辈所赠吗?”
申元末以一声冷哼当作了回答。
“据说珍石是前辈耗费了大半灵力与意志才制作出来,既然如此,”淳于明珠的声音也不由得冷了起来,她道,“珍石一旦回到前辈的手中,是不是能够帮助前辈破除御云的封印?前辈怪罪扶风之前,是不是应该慎重地思考一下,我想有能力让临江雪原消失并且让姜氏一族一百多年一直影踪全无的人,应该也有足够的能力可以从扶风的手中夺走珍石吧……可偏偏那个人,他就是没有替前辈拿来那块石头,前辈您觉得是因为什么?”
“你不必挑起我对他的不满,你们一出现在这里,我就知道他已经背叛了我。”
毛小桃问:“姬少中?前辈一开始就提到了这个名字。”
“是,姬家小五姬少中。当年,他被兄弟追杀,误入这片荒野,在这棵树下躲了三天……”申元末停顿了好久,才继续讲道:“我瞧他可怜,就教了他一些巫术。”
“他去南方大沼泽偷芦草人珍藏的古籍,应该也是前辈指点的吧。”
“他什么都愿意学,而我被困于此,也无事可干,教一教他当打发时间。”
“前辈倒是比年轻时慷慨,连噬灵术,也愿意倾囊相授了……”
“你好像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不如你放了我,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毛小桃陷入了沉默,然后她召唤出了姑洗笛。
龙形竹笛出现时,银杏树上再次出现了那张人脸,她面无表情地质问道:“你要做什么?”
竹笛中飘出来的曲子是《敬天常》,笛音才刚飘出来,就被申元末以术法裹挟住。而后,以银杏树为中心,一道强烈的结界向外推来,几人被逼得向后连退了几步。
“稳住!都别动!《敬天常》,大家一起!”毛小桃头也不回地说着,一边伸手将竹笛贴上了申元末所设的结界上。
结界停住了,几人才得以重新站稳。
可就在下一个瞬间,姚东扬震惊不已地瞪大了眼睛,大喊:“小桃,危险!”
“别管我,快拿出你的云箫来。”毛小桃大声喊道,眼前的龙形竹笛已经嵌进了结界上,绶带被结界紧紧拉扯住,她握住竹笛的手有被猛烈撕扯的痛感。她咬着牙,垂在身侧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悄悄结印,将向四处飘散的乐音牢牢地收拢住。
申元末以怪异的眼神看着面前拼命抵抗着结界术的毛小桃,无论如何她也想不到她会采取这么直接的方式,虽然必须承认她的意志的确很强,但是这种方式……她是不想要那只手了吗?眼前的那只手的五指和掌心处已经出现了很多裂口,流出来的血迹从笛身上飞速拭过,融入了结界当中。
结界挡住了一切的声音,《敬天常》的曲声没有丝毫传入申元末的耳中。她的视线放过了毛小桃,移向了另外三个正在演奏不知道是什么乐曲的年轻人。他们的表情都很焦急,眼睛都死死地盯在毛小桃的印入结界血流不止的手中。
再这么下去,那只手别说是血肉,就连骨头,都要被撕碎消散在这结界中了。
然后,她的目光越过了那只鲜血淋漓的手,被半里之外的杂草丛吸引了去。
数千年来,永远在这棵树周围直挺挺竖着的那些杂草,竟然欢欣地舞动起来,细长的草叶左右摇摆互相逗弄。飘荡的杂草丛中,飘出了远古的众神,飘出了飞鸟走兽,还有群山、河流,日月星辰,春风拂过抽芽的树,积雪之下僵死的蠕虫,生命的出现与消逝,大陆的荒芜与繁荣……
她突然回神,冷眼看向近前的毛小桃,一边将结界的力量增强了几分。
然后,她满意地看到了伸入结界中的那只手,因为疼痛而不停地颤抖起来。
忽然之间,她看到毛小桃衣袖中的另一只手伸了出来。
她的视线随着那只手的动作上下,只瞧见手指扭曲结着怪异的印,迅速地举至头顶画圈,然后下压,结印利落地松开。
结界,消失了。
一曲演奏完的三人,和始终不敢出声的石淮,这才走到毛小桃身边。毛小桃没去管那只血肉横飞的手,也不往前走,只是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巨大而古老的银杏树。
一声痛苦的哀嚎,从地下极深处传出。
四人一惊,纷纷看向毛小桃。
那是申元末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