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云》随文汲月

103、旧事

　　月亮很亮，明明不是满月，但是月亮很亮，照得头顶的枝叶都淬上了一层脆脆的银霜。

　　淳于瑶抬头认真看月亮的时候并不多，还记得年幼时在望月，她也曾和姚思谷一起抬头瞻星观月，那时候姚怀道还在，姚思谷尚不足十岁。不到十岁的姚思谷是个调皮的不怎么坐得住的小孩，望月台上的他并不能好好地坐上一夜。

　　但是没过多久，高月市集上出现了婴灵堂，姚怀道因此重伤，接着离世。

　　之后的姚思谷就很坐得住了，望月台上一坐就是一夜，不知疲倦地仰着脖子看夜空，一夜又是一夜，月亮星星在他的眼中永远闪着水水的流光。

　　从那以后，他就比自小稳重安静的毛峰还要坐得住了。

　　淳于瑶记得就是从那时起，年少到少年的清澈时光里，她和姚思谷是彼此最要好的朋友。她陪着他走过了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时期，而他，却给她带来了人生最无解的黑暗。

　　她怎么可能会想到，扶风淳于氏守护了数千年的檀林阁，会因为她，还会在她的眼前毁于一旦呢……那场漫天的大火，把她的整个世界都烧红了，无数次，她试图透过记忆中的火光去看姚思谷的表情，她想知道在他冷静的面容之下，到底隐藏了什么的心思……

　　“你也学会看月亮了吗？”姚思谷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

　　“没有。”淳于瑶摇头道，“从小我就学不会。”

　　从小……两人陷入沉默。

　　“走走吧！”姚思谷打破沉默，说完也不等她，率先向森林走去。

　　淳于瑶站在原处看他，明亮的月光洒在他身上，让她感觉怪异又熟悉，似乎他还是年少的他，在望月高台上走在了年少的她前面，似乎这中间两人不曾往来的十几二十年被神明一下抽了去，使她莫名其妙地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林子十分安静，大概鸟兽与树木都已经睡着，只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白露，在给他们引路，幽蓝的光在前方的树与树之间穿梭。

　　“这么晚你不睡，是不是因为我说要重建檀林阁的事？”

　　淳于瑶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两步的距离，不太远也不够近，“你愿意谈了吗？关于火烧檀林阁，你现在愿意回答我当年的问题了吗？”

　　姚思谷像是没听到她的问题，转而问道：“我听东扬说，你可以听到湖水的声音，真的吗？”

　　淳于瑶想起那日沈清来扶风，梁其大湖给她送消息的事，解释道：“我只能听到扶风大湖里的声音，不过那不是因为我有这样的灵力，是延维，与我分享了他的部分能力，他曾经生活在梁其湖中。”

　　“原来如此……据说从前御云的迷雅迷拉可以听懂木灵的语言，而扶风和临江则是分别能够听到水中和风中的声音，我很好奇在那个时代里，大陆上是不是没有秘密也没有暗影……”姚思谷抬手摸了摸近旁的古树，“迷雅似乎用有这样的能力，毛峰说如今御云的结界，是迷雅联合木灵的力量设下的，果真非常强大！”

　　“明珠她也可……”淳于瑶话音未落，就看到姚思谷迅速地抬起手以他二人为中心设下小小的结界，疑惑道：“你在干什么？这里是御云……”

　　随即神色严肃起来，认真问道：“你在防备什么？”

　　“你方才是要说明珠可以听到水中的声音吗？那可真是了不起……”

　　淳于瑶不说话，沉默地看着他。

　　“阿瑶，御云的结界再强大，也会让清风吹过。”

　　淳于瑶突然泪光闪动，她撇开头不去看他，说道：“明珠从水中听到的声音并不多，每次她尝试着去听，就会耗损很多灵力，不知道是因为她年幼这样的能力不成熟，还是因为这种能力本就不应该使用。”

　　“日后，明珠自己会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的。”姚思谷正色回道，又叮嘱她：“阿瑶，你以后说话一定要小心，有些话，不适合说出来。”

　　淳于瑶观察他的神色，才察觉他的脸上没有了往日常挂在脸上的温和的笑，他的眉头锁着，像是被极大的难题困扰着，她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谨慎防备的？当年我问你檀林阁的大火为什么灭不了，我问你从哪里得知了延维的事，你始终不肯说，难道这些都是必须小心不适合说出来的话吗？为什么你……”

　　她猛地停住了话语，震惊地看着眼前愁容满面的人。终于忐忑问出：“你不回答，是因为有些问题的答案你自己也不知道，是吗？”

　　姚思谷点了点头。

　　“太荒谬了！这真的太荒谬了！”淳于瑶实在无法理解，“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当日所作所为的原因，我想你或许有野心，毕竟姚叔走后的那段时间里，你受了那么多冷言冷语，我想也许你为了重振望月的名声，你想要干出一番事业来……我真的很努力想要去理解你，但一直不行，我理解不了你为什么会利用我伤害我，也理解不了为什么你要放任他们火烧檀林阁……其实都二十年过去了，我几乎要放弃了，今日说的这些话我本以为是再也不会说出口的，我也不知道原来还有机会和你这样说话……”

　　“原因……也好，既然今日说到了，我就和你谈谈原因。当年，我从星月中看出临江被暗影笼罩，于是连续几天在高台上观察，可惜得到的信息依旧太少，我看不懂那些暗影代表什么，便打算只身前往临江试图寻找答案。人还没有走到临江，我就听说了延维真身是蛇的传言，越往北，流言传得越猛，慢慢的，有新的流言传出来，他们说扶风人妖混杂已是大错，淳于氏与妖族相恋更是违背天理伦常物势自然……传言愈演愈烈，让我非常惊讶，以至于完全忘记了北行的目的，立即动身想要去扶风找你。可等我离了北方地界，那些传言竟然全部消失了，再没有人提扶风提淳于瑶提蛇妖……我一度很不知所措，北地之行简直就像做了场梦一样。”

　　“延维的身份，我没有想过要隐瞒，在扶风，从一开始这就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

　　“然而消息很容易就传到了更远的地方，刚开始我不懂为什么这个消息会在北地传得如此甚嚣尘上，但是很快我就想明白了。我父亲去世后，望月巫术不堪一击的言论也曾一度传得非常风靡，这件事你应该还记得吧。”

　　淳于瑶点了点头，差不多有四年多的时间，望月成了很多新兴门派轻视乃至耻笑的对象，所以那几年里他一直很努力很努力，直到他第二次以望月族长的身份参加檀林阁集会，以实力惊人的交感巫术让所有诋毁望月的巫师在整个集会上未能张口说出一句话，从此望月姚思谷扬名海内。

　　那一年，他十三岁。

　　“临江消失了，望月经历了几年轻侮，然后是扶风，流言传到最后，传成了’人与禽兽杂居，人妖不甘异处’……倘若继续下去，你猜下一步要发生什么？”

　　“你担心下一个被中伤的是御云？”

　　“是，我担心御云被轻慢侮辱，我担心御云会成为下一个临江望月或者扶风。”

　　“所以你借扶风，提高望月的声势。”

　　“那种情况下，我没有别的选择，御云绝对不可以出丝毫的差错，望月必须要成为挡在御云前面的盾。只要望月立得稳稳的，只要望月支持御云，御云就依然是海内巫师之尊。”

　　“甚至不惜舍弃檀林阁？”

　　“是的，不惜舍弃檀林阁。”

　　“可那是存在了几千年的圣地，是传说中巫咸随众神隐去之前一直居住的地方，那是我们巫师存在的象征！”

　　“阿瑶你还是没有明白，圣地从来都不是檀林阁，圣地是御云，只能是御云。假如御云没了，天下巫师的荣耀与尊严，会在哪里？”

　　“你明明可以把想法告诉我，或者毛峰，我们可以想出别的办法。”

　　“来不及的，北地抵制扶风的声音太大了，一不留神就会席卷整个大陆。你的性子太急太烈，毛峰又过于温和，而且我说过，消息很容易就会传出去，这个大陆并不如我们所以为的那样安全，我们很早就处在被动的位置了。”

　　“火烧檀林阁，是你的主意？”

　　“是，那场大火必须要烧起来，只有望月煽动群巫火烧扶风守护的檀林阁，望月才算真正地跻身扶风之上。只是我没想过那场火会灭不下来，后来我也找过引火的巫师，不过当时的人太多了，谁也说不清灭不掉的火由谁带来。”

　　淳于瑶沉默了，这些年她存在过侥幸的心理，心想也许那场大火只是被姚思谷利用的，可是今天他承认了。她真想知道头顶的月亮到底向他传达了什么讯息，使得他如此担惊受怕，甚至不惜一个人对抗千年的巫师传统，火烧檀林阁，还去侍奉王权……她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姚思谷说：“我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无论是烧了檀林阁，还是伤害了你，我都不会去后悔。如果有重来的机会，我会做出一模一样的决定。”

　　淳于瑶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她才说：“你知道吗，在以前我们还很小的时候，我就常常佩服你。你总是能做到我永远做不到的事情。”

　　这下换成姚思谷沉默了。

　　“我永远不可能选择你走的那条路，如果是我，我会联合大家一起想办法，就算是再强大再黑暗的力量，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一定会有办法。”

　　“我知道。”姚思谷当然知道，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只是那样会很慢，未必不能成功，但是很慢，但是，不残忍。

　　他想起檀林阁大火之后，玄棠对着他发过很大的一通火，当时她说过的话，他至今还每一个字都记得，她说：“你有野心，好，可以，你烧了檀林阁，说白了不过一栋楼而已，我也能试着理解你，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那样羞辱阿瑶！那是阿瑶！淳于瑶！她是你的妹妹！你做哥哥的，应该在别人对她指指点点的时候加以阻止，而不是站在她的对面，亲口说出那些会让她伤心的话！你是在往她的心上扎刀子你知道吗！”

　　知道，他当然知道，淳于瑶是谁啊……假如不是妹妹，不是最好的朋友，当初他下决心时就不会那样困难。

　　“走吧，回去吧，已经很晚了……”

　　姚思谷挥手解开结界，起步却差点被地上的一棵小树苗绊倒，他忍不住低头看了那棵树苗好几眼。

　　淳于瑶突然停步，问：“檀林阁中的那颗千潭一月石，你知道在哪里吗？”

　　姚思谷望了望寂静的密林，答道：“不知道。”

　　“你还有话要同我讲吗？”

　　姚思谷没听明白。

　　淳于瑶道：“东扬所用的那把白玉云箫，就是百年前临江送给望月的那把衔虹吧，我问过东扬，他说五岁去长风崖拜师前，你把云箫送给了他作法器……然而当年小桃的继任礼上，你说是才找到的衔虹，然后靠它找到了姜欢。你说我应该相信谁的话……姜欢，你究竟是什么时候找到的？”

　　“二十年前，就是我发觉北地有暗影而前往察看的回程中，因为找到了刚出生的姜欢，所以我没有去扶风找你。”

　　“那么久……你居然一直不说。”

　　“带着他逃出来的族人身上，都有很浓厚的黑暗气息，他们当时全部已经身受重伤奄奄一息，我都没来得及问临江的消息，他们就死了。当时的姜欢也是危在旦夕，我只好带着他匆匆赶回望月。檀林阁必须烧毁的第二个理由，是我要借助那里的上古灵力就身体孱弱的姜欢。”

　　“还会有第三个理由吗？”

　　姚思谷没有再说话。

　　淳于瑶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跟在白露身后回去了。

　　姚思谷抬头望月，月明星稀，看来明天会是个大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