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云》随文汲月

10、白露

　　扬灵湖前的石滢母女已经调整好了包袱准备上路，毛峰送给她们一人一只瓦狗，正是他从岫里买的。

　　刚才他从那袋瓦狗里挑出了最小的两只，先后敲碎在湖边石板地上，然后用碎片扎破指腹，再以复原咒将两只瓦狗恢复如初。他将身体带上红点的瓦狗给她们时，叮嘱道：“遇到难事解决不了不要硬撑着，把它们摔碎我就能很快找到你们，我会接你们回家。”

　　石滢点点头，接过花婶子递来的两根红绳，将瓦狗系好一人一只挂在脖子上。

　　林香已经不哭了，她牵着石滢的手下山，几次回过头去张望，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里，没有平日里对她好带她玩的那个人，小小的心里有些失落难过，下意识就往石滢的身边靠。

　　毛小桃并未赶上与她的道别。

　　毛峰到家时，毛小桃正抱着膝盖坐在门槛上，一双眼睛红通通的。

　　“小桃，阿爹回来了！”

　　“阿爹刚才为什么不拦着林婶？为什么你要同意她带着小林香下山？你不是经常对我说外面不安全不能随便出去的吗？”毛小桃将枕在膝盖上的下巴抬起来，昂着脑袋连声质问。

　　“小桃，这几年你有看见你林婶真心地笑过吗？”

　　毛小桃不吭声。

　　“你跟林香那么好，你该知道她有多想念她的阿爹，就像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毛小桃急忙打断他，她把整颗脑袋埋进了胳膊里，半晌才闷声问道：“她们会找到林叔吗？”

　　“她们会找到答案。”

　　“我不明白。”

　　“小桃，如果你林叔不回来，她们留在御云的每一天都会在怀疑中度过，不清楚远方的家人是生是死，在哪里，过得怎么样。但是一旦她们走出御云，每走一步她们就离心中的答案更近一步，她们会争取会努力会采取一切可以的方式去寻找那个人，而不是坐在这里白白空等。”

　　白白空等……毛小桃听到这四个字时感觉到整颗心都揪了起来，她咬了咬牙摆脱那个感觉，问道：“答案是她们会找到他吗？”

　　“答案是她们会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到他。”

　　毛小桃皱着眉，她还是不太懂。

　　“小桃，你林婶是个非常坚强的人，她花了四年的时间独自一人把林香带大，即使这四年她没有等到你林叔回来，她也等到了林香长大，林香有多么懂事多么聪明你比谁都清楚，她已经不是奶娃娃了小桃，在你林婶眼里，她完全有资格跟她一起走出御云了，因为她有了寻找父亲的念想。我们要做的，只是尊重她们的选择。”

　　“可是这个选择明明就很危险，阿爹你是族长，婆婆说族长有保护族人的责任。”

　　“我当然会保护她们，我会尽我所能保护她们。可是小桃，要对一个选择负责任的人，永远都是那个做出选择的人，一个人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必须要有承担相应后果的勇气。只有那些缺乏勇气的人，才会把责任推给旁人。你林婶是个有勇气的人，林香也是，她们有能力承担她们选择的后果。”

　　毛小桃沉默地想了好一会，才出声道：“阿爹，我放心不下，我很紧张，一想到她们在外面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我就开始紧张。”

　　毛峰拉她起来，说道：“没事的小桃，她们下山不是因为一时冲动，对于这次出行，她们考虑得比其他所有人都周全。我刚刚问过石淮，他说已经给过一份详细的大陆舆图给她们。”

　　毛小桃轻哼了一声，问道：“小林香走的时候哭了吗？她会不会很害怕？”

　　“看样子是有些害怕，不过没有哭。她跟你一样从来没有离开过御云，对于外面未知的环境心怀恐惧也是可以理解的，对吧？但是单凭恐惧并不能完全阻止一个人去做某件事情啊，尤其当同时存在的希望或者责任大于这样的恐惧时，这种恐惧的力量就会很弱很弱，甚至容易被人抛之脑后。等她找到了她阿爹，那时候的喜悦肯定会超越所有的。”

　　“我知道，假如她找到了她阿爹，那肯定会是她这辈子里最开心的一天……”毛小桃喃喃着，语气里有着浓浓的憧憬，半晌才回神道：“我没有跟她说再见……都怪小石头，他把我关在了柴垛房里。”说罢哼了老大一声，鼻孔快翻到天上去了。

　　毛峰一下笑出声，想着平日里都是这丫头欺负人石淮，指东往东指西往西的，今儿可好，该她吃点亏。不过，今日还真是好在石淮没有进深山。

　　白雪回来了，毛小桃刚准备关门时，看见那头雪白的驯鹿出现在红杉树下。只听她一声欢呼，蹦蹦跳跳跑过去抱着它的脑袋来回蹭，亲昵道：“你吃饱了吗？”

　　白雪垂着头，非常温顺。

　　“小桃，趁着太阳没落山，你把白雪带到婆婆那里洗个澡吧。”

　　一人一鹿欢欢喜喜地向山中走去，当一座座木屋逐一消失在身后时，一潭静水出现在眼前，映着山中绿树，像一块碧玉嵌在大地上。清潭边上有一幢古朴小木屋，方方的，木质陈旧有些歪斜，仿佛只要有人轻轻吹上一口气，这屋子便能倒塌似的。

　　“婆婆，白雪在你的清潭里洗澡可以吗？”

　　一个身穿高襟深绿外袍的高个儿女人从木屋后面走了出来，布满皱纹的脸上神情严肃。

　　毛小桃甜丝丝喊她：“婆婆！”

　　“去吧！”她冲着毛小桃点点头，然后大步朝屋后走去，吩咐着：“洗好之后到后面找我。”

　　毛小桃望着消失在木屋后的背影，心里有些纳闷，因为婆婆特别喜欢白雪，她说白雪是她见过最乖的驯鹿，所以往常白雪来清潭洗澡时，婆婆总是在一旁看着的，她说过喜欢看到白雪站在清潭水中的样子，就像一株巨大的绿叶春兰抽出嫩嫩的蕊柱。可今日居然一步不停地走开了去……

　　白雪表现出了难得的兴奋，飞溅出的水花沾了毛小桃一身。毛小桃很快忘记了那点不解，和白雪畅快地在清潭里玩耍起来。

　　湿漉漉的毛小桃领着同样湿漉漉的白雪，小心翼翼地踩着生满青苔的石板往岸上爬，正看到毛峰往这走来。他平摊着手掌远远做出抚摸的手势，再顺势往清潭利落一甩，“哗啦”一阵水声，人和鹿的衣物毛发眨眼之间便干爽了。

　　白雪踏着欢快的步子头也不回的向木屋后方跑去，毛小桃对着毛峰用手指朝屋后指了指，喊道：“阿爹，婆婆在后面。”说罢连蹦带跳地追白雪去了。

　　毛小桃绝对说不清楚自己过去的十一年时间里有没有过这样一份欣喜。

　　当她走到木屋后面，在一片长满春兰的山坡中看到那只周身晕着幽蓝光芒的白色幼鹿时，她的人生第一次因为高兴而流出眼泪。

　　白雪和婆婆的白霜正充满爱怜地舔舐着那只幼鹿。

　　老迷雅站在斑驳的日光下，说道：“小桃，你的白鹿出生了，来给它取个名字吧。”

　　“白露！它叫白露！露水的露！”

　　而一旁的毛峰，却在看到白露的第一眼时，脸上就出现了十分明显的担忧。

　　但是毛小桃没有注意到，她太高兴了，完全沉浸在那份属于她的巨大喜悦之中。

　　老迷雅对着毛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言语，两人一前一后经后门进了屋。

　　锅中的奶茶咕嘟咕嘟的沸腾着，老迷雅舀出来两碗，随口问道：“这次出门一切还顺利吗？”

　　“不大顺利，回程路上还遇上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毛峰将小儿灵和岫里的见闻都说了。

　　老迷雅听得十分认真，手边的奶茶一下都没有碰，她说：“多亏你还记得那个故事……借生术，借生术！这种巫术早就该失传了，想不到这年月里竟然还有人会使，这个人会是谁呢？”

　　“毫无头绪，我已经去了封信往扶风，但愿淳于家对这种巫术能够了解得比我们多些。”

　　“有听说过哪一族巫师常住在岫里吗？”

　　毛峰皱着眉，道：“十三年前檀林阁大火之后，有名号的巫师大半都追随姚思谷投奔了皇族，剩下的，如今也是各行其是再不如往日团结，就算以往没有出自岫里的巫师，也难保现今没有巫师迁居到那里。”

　　“望月姚家祖上都是安分守己的人，却出了个姚思谷这么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姚怀道九泉之下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了。”老迷雅愁眉不展地叹息一声，又道：“小儿灵这事儿你也不必介怀，扬灵湖中散不去的魂灵又岂止成百上千，我们身为凡人终究能力太弱，无法让所有的亡灵走向归途。”

　　“我知道。”

　　“峰儿，你像你爹一样太心善，又太心软，这常常让我担心。倘若你不是一开始就对这个小儿灵心怀怜悯，事情会容易解决得多，你也不会愧疚如此……”

　　毛峰不说话，他仍是很遗憾，他怎么能不心生怜悯呢。也许他应该直接将小儿灵强行带走，可是，他于心不忍，不解开那个结而采取强硬的手段会有更好的结果吗……

　　小童与扬灵湖中的那些灵毕竟不同，他不是因为眷恋这个世界才不肯离去的，最初他因为刺激被迫成为生魂，接着又因为意外被迫发生异变，他从来不曾有选择的机会。毛峰向来认为自己被赋予了特殊能力的职责并非单单守卫御云，身为巫师，便是万物相通的媒介，他一直尽力引导各路精灵遵循自然。小儿灵的事情上，他其实是失败了。

　　“对了，今儿午时，扬灵湖里高家那位太夫人到清潭来跟我说石滢母女离开了，是真的？”

　　“是真的，林深一走这几年，石滢不愿意再等就带着孩子出去寻他了。”

　　“苦了这娘俩儿，林香那个小哭包哭厉害了吧？”

　　“林香没怎么哭，倒是小桃，她舍不得那孩子，说来幸亏石淮今天回来得早，不然她那样拦着，我也劝不住。”毛峰的目光不自觉看向后门，毛小桃还蹲在原地抚摸着那头新生的幼鹿。

　　御云白鹿世代随同御云巫师，当巫师灵力长成时白鹿应时而生。毛小桃今年才十一岁，拿得出手的也就是个调皮捣蛋，毛峰真想不到她已经作为迷雅被赐予了成熟的灵力。

　　老迷雅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说：“凌晨出生的，窗户透进来一阵蓝幽幽的光，起初没想到是生了鹿崽，你也知道，这种华章灵鹿多少年也出不了一只。”

　　毛峰曾经看过《御云记事集》，书中华章鹿一共出现过三次，第一次出现是御云第一代迷雅诞生，其后御云毛氏繁衍数千年，成为最古老的一族巫师。这样的记载，他一直是当作传说故事看的，毕竟距离华章鹿的上一次出现，至少过去了三四千年，那是距离现在非常非常遥远的年代。

　　既然华章鹿不是传说中才会有的灵鹿，那么令他感到忧虑重重的原因就来了，就《御云记事集》的模糊记载推测，每一次华章鹿的出现，都会伴随重大的事件发生，除第一次外，其他两次全部发生了灾难性的变故。

　　他内心里一直希望小桃日后做一个普普通通的迷雅就好，不求太出色只求不出错，他不敢去想她这一生会遭遇何种变故，他甚至担心起他日见到小桃母亲时他会无法交代。

　　他说：“我没想到小桃的白鹿会出生的这么早，更没有想到会出现一只华章灵鹿。”

　　“十一岁，也不算早了，白雪出现时，你才……”话到此便停顿了，良久老迷雅才继续说道：“自古都是白鹿选定巫师，她是被灵鹿选定的孩子，事实既已如此，我们没有办法改变不如安心接受吧。”

　　“你看她那么高兴，她只知道她得到了她的小鹿，却不明白这背后代表什么。”

　　“你认为它代表什么？”老迷雅显得非常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