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如檀》北木有鱼

39、陵州4

　　见宋岚盯着沈清溪看，宋言希便道：“她叫沈清溪。”

　　没有前因没有后果的一句简单介绍，却让宋岚听出了话外音。他眼睛瞪得老大，看向宋言希：“然后呢？”

　　宋言希想了想，淡淡道：“不出意外的话，我会娶她。”

　　这下宋岚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嘴巴咧开笑得像个开口的大青蛙。然后看向沈清溪的时候，神色就慈爱多了：“弟妹啊，今年几岁啦？家住那里哇？家里都有哪些人呐……”

　　“他父母都死了，只剩了个弟弟。”宋言希冷冷打断宋岚。

　　宋岚脸上的笑容像个面具，说掉就掉，一点痕迹都没留。变脸之快倒是吓得沈清溪往后一退。

　　宋言希依旧语气淡淡：“此事说来话长，我会详细说明。成亲之事，也不会是现在，所以，你别吓着她。”

　　宋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看向沈清溪时的目光更带着些探究和同情。沈清溪总觉得自己在他眼里看出了“来者不善”几个字的意思。

　　她想起许多话本来，那深情的富家公子带回一个身世凄苦的或者出身卑微的女子时，家里的长辈总是多番鄙夷、刁难、不肯让步并指着富家公子的鼻子痛骂他昏聩的。

　　那些志气高洁的女子大多都是什么反应来着？哦对了，都是镇定以待，不卑不亢，不骄不躁，不羞不怯地冷眼相抗的！

　　她，她，她沈清溪……她突然悲从中来。

　　她凭什么呢，她一没才学，二没家世，而宋言希果真是粉堆玉砌养出来的一个人，宋岚也是那样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他真是患了失心疯了才会说要娶了自己，这个还在被刺客追杀的，无依无靠的小小女子。

　　他贪图的是什么？图她目前并不明朗的郡主身份？还是个被追杀的郡主。

　　于是再看向宋言希时，那张俊美的脸也顿时不香了。

　　她木讷地往前一步行礼，脑子混乱得无以复加。在见到宋岚之前，她一直相信宋言希的话，可在见了宋岚之后，又听着宋言希嘴里说出来的那句“她父母都死了”，整个人便如缓缓滑落冰窟，浑身发冷。

　　原来，她早已形单影只，孤苦伶仃了。

　　这一路行得心惊胆战又匆忙，她几乎忘了这个事实。

　　从那令人窒息的堂屋出来，在阳光下站了会儿后，才去廊下坐着。

　　伶仃一直跟在她身后，她惶然之间觉得，自己其实连伶仃也是不如的，伶仃对宋言希来说有用的一把刀，而自己倒像是个拖人后腿的累赘。

　　不知过了多久，伶仃说突然说：“姑娘只需记得，公子是个言出必行之人，绝对不会弃姑娘于不顾就行了。”

　　她眨了眨眼，抬起头看看伶仃，又看看她手里的刀，笑着说：“你家公子说了，若是我执意收留那个小丫头，就得跟你学武防身。不过，我这么大了才学，会不会太晚了？都说练武要练童子功。”

　　伶仃开怀一笑：“自然是晚了，不过强身健体，打个小偷小盗的还是没问题。公子这是替姑娘考虑得周全。”

　　沈清溪讪讪一笑。

　　回眸间，突然看见站在婉儿身边，像模像样端正站着的杨柳，她冲她招招手，杨柳乖巧地走来，规规矩矩地矮身行礼：“姑娘有什么吩咐？”

　　沈清溪抬眼看向婉儿。

　　婉儿说：“公子说，既然姑娘执意捡了她，就让她学一些规矩跟着伺候姑娘。她是个聪明伶俐的。”

　　沈清溪眼眶微红，杨柳的确是个很乖巧聪明的孩子，不过一会儿功夫，她就学得这样规矩。虽然心疼，但她心里也知道，能这样，对她来说已经是很好很好的了，至少宋家家财万贯，她不至于再饿肚子。

　　她轻轻拍拍杨柳的脑袋，嗔道：“你也不用如此勤奋，第一日就这般守着规矩。来，先陪姐姐坐会儿，我还想问你一些事。”

　　杨柳犹豫着去看婉儿，见婉儿点了头，才敢顺着沈清溪的边上坐下。

　　沈清溪语气柔和，说：“适才听你说，你们村里许多女孩都被卖了，难道……他们也死了爹爹，活不下去了？”

　　小杨柳嗫喏了一会儿，说：“枣儿姐姐家里还有一点粮食，可她长得好看，能卖好价钱，所以她娘就把她卖了。”

　　沈清溪：“卖给谁？”她理解的，大概是卖给哪家员外做了小妾。

　　但杨柳说：“卖给人贩子了。他们喜欢来村里收长得好看的，长得好看的，钱就给得多。还说以后会吃香喝辣，有人伺候，不用再吃苦受穷。”

　　沈清溪一震。

　　杨柳继续说：“但我娘说，那些都是卖去窑子里了。可是李婶婶说，那不是窑子，是大酒楼。她女儿偷偷回来看过她一回，还给她拿了好大一锭银子。”

　　沈清溪苦笑：“你看见啦？”

　　杨柳摇头：“我没看见那一大锭银子，可我看见了偷偷回来的翠儿姐姐，她还给了我一包糖，穿得特别漂亮。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她悄悄对我娘说，千万别把我卖去大酒楼，因为在那儿活不长久。”

　　自古红颜多薄命，窑子青楼的女子，有多少善终的。若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良家子女怎会舍得卖去那种地方，最多是嫁去做妾，好歹老实一些的女子，后半生还能有个着落。

　　她捏捏杨柳白皙的小脸，笑道：“幸好你娘是个听劝的，宁肯拉你去大街上，也没将你卖去那些地方。”

　　杨柳一张小脸十分平静，她勉强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刚被自己母亲卖了，再也见不到亲人的小孩，再懂事，也装不出笑容。

　　沈清溪捏捏她的小手，说：“我也再见不到我的父母和妹妹了，我知道你难过，想哭就哭一会儿，哭完了，就好好过接下来的日子，好吗？”

　　杨柳低下头，泪水吧嗒吧嗒落在手背上。

　　宋言希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他站得老远，直到沈清溪发现了他。

　　“我们或许要在这里多停留几日了。”他缓缓走过来后，说。

　　“嗯。”沈清溪点点头。

　　“……不问为什么？”

　　“你自有你的打算，我都听你的。”

　　宋言希挑眉，觉得她似乎突然乖顺了许多。

　　他在沈清溪身旁坐下后，杨柳乖乖地站到婉儿身边去。

　　“刚才她说的，是陵州最大，最豪华，也是最神秘的酒楼，名叫耀华楼。里面美女如云，贵人无数，但女子也如玩物一般，可以被随意丢弃。”

　　“丢弃？”

　　“丢弃。就是死了以后，像个废旧物件一样被丢弃。”他语气冷冷淡淡，说出的话却让人觉得胆寒。

　　沈清溪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

　　之前在漳县，她家虽然不算富贵，可好歹也是衣食无忧。即便是庄子上的农户家里，也不曾有过这般普遍的卖儿卖女之事。更不用说将人当作物品一般随意丢弃。

　　诚然，她们都是被卖出去的，可到底是人命，人命在某些人的眼里，确乎一文不值。沈清溪不禁感叹，这偌大的王朝，表面看着繁荣昌盛天下太平，内里却是如此的血腥肮脏，腐败难堪，让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宋言希似是看出她的郁郁，突然定定看着她，诚挚地问道：“若有一天，你有机会帮助这些无辜的女子脱离苦海，帮助穷苦百姓脱离贫饥，但是需要你付出许多，甚至是生命，你会愿意吗？”

　　沈清溪怔怔看着宋言希许久，突然笑了起来：“我这条命是你救的，若还有这样的大用处，有何不可的，宋先生这话问的，真是小瞧人。”

　　宋言希笑得清澈：“那你便好好活着，将来定有大用。”

　　沈清溪又怔了怔，然后鼻头一酸，低下头去。她说：“我知道了。”

　　她明白，宋言希这是在变相宽慰自己不要自怨自艾，但她不得不承认，这话说得她很受用。人活着要么一生顺遂，生儿育女，安耽度日，若这样不成，那便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利于人，乐于己，也算不枉此生。

　　她突然抬头，眼神干净纯粹，问道：“我果真是那个什么先长公主的女儿？”

　　“如若不是，那些人为什么放火杀人？”

　　“就不会是他们，还有你们都搞错了么？我根本就是我娘的亲生女儿，那公主的什么遗腹子，根本就没有送出来。”

　　宋言希：“……可是，你和婉华公主长得，实在是有七分相似……婉华公主是宁王的长姐，他不会认错的。”

　　沈清溪突然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大街上和这两人相遇的场景，那宁王殿下的确是在看到她的瞬间发了好长时间的呆，那时她还以为是自己美貌动人才引得人家痴痴相望的。如今看来，那时候他就察觉到了。

　　她突然又问：“所以，你很快就到书院来做我们的教导先生了，这都是你们商量好的？”

　　宋言希并不否认：“……不然你觉得，我像那种没事找事的人？”

　　“那么我是婉华公主遗腹子的消息，也是你们散播出去的？”言外之意，我父母家人的死，其实正是你们招来的?

　　宋言希沉默了。他不敢说不是，也不敢说是。

　　可这些刺客算起来，正是从皇帝病重召回宁王之后派来的，所以，他们或许从宁王身上查到的沈清溪身份，是非常有可能……

　　见他不说话，沈清溪眼圈忽地更红，低头止不住的抽泣起来。她抽噎地说：“所以，是我害死了他们，是我，清瓷还那么小，她还那么小……”

　　宋言希抬头望天，他觉得自己今日不宜开口聊天，刚把她从自怨自艾的孤愤情绪中拉出来，又把人陷入另一重更加残忍的自责情绪中。而这样的情绪一旦生出来，便如千重山峰压在身上，再也挪不开了。

　　就在他不知如何开口劝慰时，哭泣中的沈清溪脑子还在不停地运转，她又说：“所以你不顾死活的要救我，并让我去京都报仇，是不是因为宋修玉的某个政敌？你们想利用我去制衡他？”沈清溪深知，一个人若是没有用处，另外一个人又怎会不顾生死全力相护。她自知自己还没有那么大的魅力，单凭一副面皮或者一个身份就能让这样一个让人琢磨不透的宋言希拼命相保。

　　宋言希：她几时又变得这么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