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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回首向来萧瑟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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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武侯府的侍女柳絮在下山途中不慎跌落山崖,摔得面目全非,侯府夫人在佛堂叹息几声,命人将她好生安葬。家书抵达边关时,“柳絮”下葬已经过去了月余。
不过施瑶此时也没必要去想封行砚得知后是什么模样,她拜那位道人为师,跟随他修习。
年轻道长自称漓水仙尊,人间的名字叫谢方漓。
施瑶还是将心底的疑惑宣之于口:“我是不是曾经见过你,你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谢方漓心情不错,琥珀般剔透的双眸像极了兽类的眼睛。
“不记得了?当年你才这么大一点,瘦巴巴的蹲在观内廊下哭,呜呜咽咽的听的人心烦,为师就替你算了一卦,还给了你一只手镯,里面有为师的一缕灵力,怎么,你没见过灵火烧起来吗?”
被柳絮偷拿走的那只碧色镯子,在那一晚,兀自燃起了滔天灵火。
……
施瑶毕竟出生在仙门世家,自小就明白她是个没有灵根的凡人,与仙途无缘。知道她心有顾虑,谢方漓却只是笑道:“大道之行,天下皆为公。你是没有灵根,可哪又什么关系,别人有不就行了,只要你想,世上的一切都是你的囊中之物,何愁一个小小的灵根。”
很邪门的发言,施瑶怔了一怔,却不怎么害怕,还饶有兴致:“你是魔修?”
否则怎么会提出夺人灵根这种歪门邪道的法子,施瑶却是兴奋起来,得益于十几年的人生经历,她这个人骨子里就不像什么世家之后,既不会对魔修深恶痛绝,也不像平常闺阁小姐对这些东西避而远之。
谢方漓面上微笑不变:“不是,说过了,若是不愿意唤师尊,你也可以唤我漓水仙尊。只是浮生大道,成神之路绝非常人能够体会,用些手段又如何,你不会以为那些仙门世家手上就滴血不沾吧,只是做事是否隐晦罢了。怎么样,你想好了吗?”
其实摆在施瑶面前的就一条路,施家不会承认一个废人,只有随谢方漓入道,才有可能光明正大的回到施家。而施瑶不会迟疑。
谢方漓的洞府坐落在定璃山,山中无历日,茶花开了三轮,又落了满山。
谢方漓说远在京城的小侯爷发了疯,班师回朝后执意要迎娶一口棺材入府,侯府老夫人苦苦相劝,以泪洗面。他讲到兴起,扔给正在练剑的少女一本书册:“看看,精彩啊。”
回应他的是道湛然剑光,毫不留情划破朝飞来的薄薄书册,霎时纸片破碎纷纷落下,雪似的飘在二人眼前。
施瑶利落收剑,眸光未变:“不看。”
“真没情调,”谢方漓笑眯眯地,奇异的火光霎时跃起,将纸页焚烧成灰,他幽幽道:“你资质上乘,悟性也不比施璇差,不该是眼下这个境界。有没有想过是自己的道心出了问题?你该去见见他了。”
道心不稳,实为大忌。
谢方漓没有点破,似笑非笑:“为师只给你三年时间,去解决一下阻碍你的人。若是下不了手就不必回定璃山了。”
少女若有所思,翌日天光初晓,她背着剑离开连绵青山。
京城待了不过数月,封行砚自请驻守逦兰关,满城百姓夹道相送。施瑶白纱覆面,混杂在人群中,曾经肆无忌惮的小侯爷似乎沉稳了许多,面容也显出几分硬朗,依稀可见杀伐之气,骏马披甲,跨出城门。
想起封行砚最后的下场,江鹤亭心中一顿,该不会就是在这期间,施瑶对封行砚下手了吧。
像是看出江鹤亭在想什么,封念点头,局外人般解释:“施瑶本就是冲着杀他才下山的,你以为她是为了什么。”
施瑶也不知道从何时起,鲜衣怒马的封小侯爷成了卡在心头的一根刺,痛苦横加,不上不下。眷恋的情绪在心底深处扎根生长,难以取舍。
遁入虚空,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一遍遍的问,你真的放得下他吗?封行砚会为另一个人簪花理鬂,为另一个人专程买她喜爱的糕点,会过上他自己的生活。
她原以为自己不会在意这些,跟随封行砚到镇武侯府本就是权宜之计,她曾经做梦都想回到施家,最好是将刀抵在施璟的咽喉逼问他为什么容不下她。
施璇是他的女儿,难道她就不是了吗?施家本该有她的一份。
光明正大回施家,还是抛下一切和封行砚在一起?
施瑶摩挲手中的剑,陡然笑了,似乎是不需要犹豫的事情,居然还困扰了她那么久。
施瑶去了逦兰关,她对封行砚再了解不过,这个人像是见不得人在他面前受苦。她化作家道中落的少女,在他经过时意欲跳湖自尽。
不出所料,她被救下来。不过封行砚没有同意施瑶做他侍女的请求,只让手下照看一二,将人送回城里。
虽然奇怪他的反应,但施瑶自然不可能就这样离开,一番声泪俱下的身世倾诉后,她如愿成了封行砚……军中的烧火丫头。
怪哉,知道来历不明的人不可近身了?
施瑶掂了掂木头,扔进灶中烟尘翻滚,决定来硬的,要不直接一剑砍了他。
谁知封行砚当夜追刺客出了城,根本不在房中。
施瑶:……
岂不更好,夜黑风高,若是死了也是那几个刺客武功高强。施瑶毫不犹豫,拎着就跟了出去。
寒鸦戚戚切切叫了几声,施瑶终于在城外的青枫林下捡到了重伤的封行砚。
没想到一向游刃有余的封小侯爷也有这样狼狈的时候,施瑶挑眉,佩剑出鞘,寒光凛凛。
看起来伤得很重,施瑶剑尖挑开他的衣襟,浓郁的血腥味浸在露水青枫里,胸前是一道极深的血痕,身上沉旧疤痕交错,看上去触目惊心。
像是被烫到一般,剑尖抖了一下。施瑶盯着眼前意识不清的人沉默片刻,眉心不由自主地皱起来。
怎么会伤成这样?
无名的火气一涌而上,却不知道这股怒气究竟是针对谁,满心只有两个字横冲直撞:蠢货。
蒙蒙月华轻纱似的笼罩枫林,纤细静立的身影收剑入鞘,发出一声叹息似的轻响
……
“你离得太近了,”江鹤亭和身边的人错开半步,“……封念不像是对封行砚全无感情的样子,你也看到了,刚才那么好的机会,她也没有下手。”
“哦,”封念懒洋洋地凑回来,“哪又怎么样,有人垂钓还会在事后将鱼放生,耽误他最后吃鱼了吗?”
江鹤亭再次移了半步,抱剑待在一边:“不与你争这些,别靠过来了。”
妄境之中画面流转,施瑶到底没有动手,但也没有主动暴露修为去救封行砚。
她摸出封行砚随身携带的东西,朝天放了一簇信号,之后就静静的守在一旁等待援军到来。
既不趁人之危,也不施以救治,。
封行砚身上的血渐渐染红了他身下那一整片落枫,施瑶只是眉眼低垂,像一尊不会动的雕像一般袖手旁观。
直到林间亮起火焰,施瑶这才纵身离开。
封念没有执意靠过去,学着江鹤亭的样子抱臂而立,勾唇笑了笑:“在想施瑶为什么手下留情?”
闻言,江鹤亭淡淡瞥他一眼,没说话,只是从善如流地换了个姿势。
施瑶对封行砚的态度很复杂,个中缘由,怕是她自己也不一定说得清楚。
况且,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连施瑶本人都化成一捧飞灰,他非局中人,去纠结这些有什么意义。
他唯一有疑虑的,就是几乎横空出现在施瑶身边的谢方漓。
二十一仙门七十二世家,尊者如云,江鹤亭却从未听说过“漓水仙尊”的名号。
他曾经多次与当时身为国师的谢方漓切磋论道,自然能感知此人修为绝对不低。
依谢方漓的实力,不可能籍籍无名,此人究竟是谁,接近施瑶有什么目的,施瑶又为什么那么信任谢方漓……
以及,当年魔族潜入皇宫和明妃换命的背后,说不准也离不开此人在暗处推波助澜。
江鹤亭手指动了动,还没理清思绪,眼前画面就陡然转变。
妄境只会留存施瑶心中记忆最深的片段,等到白雾消散,已是残阳一线,更远处可怖的青灰铺满天际,似要吞噬一切光亮。
触目可及的地放早已血流成河,无数折损的剑柄和长戟半掩在尸堆中。城门外,尘土裹挟着一个血人,毫无气息,血肉模糊到已经无法辨认。
整个人几乎和泥土融为一体,虫蝇在他身边飞来绕去,依跗在新鲜的尸体上放肆狂欢。
江鹤亭怔了怔,片刻才道:“他……”
尽管早就知道结局,但亲眼看到这一幕,江鹤亭仍感到沉重惋惜。
封念一言不发,站在江鹤亭身边好半晌没有任何动作。不知怎么的,江鹤亭心底凭空生起一种“他在难过”的想法。
鸦声愈发凄切,暮色四合,直到一抹藕荷色的少女策马闯入渐次阴沉的天地,
像一轮映亮苍穹的皎月。
封念手指咯吱作响,却蓦地笑出了声,江鹤亭诧异地一偏头,对上封念那双和施瑶极像的淡漠眉眼。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封念嘴角噙着笑,又像是在哭,“……这么一看,我和施瑶当真是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