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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妄境进行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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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鹤亭有些惊讶。
封行砚袭爵镇武侯,少年将军,用兵如神,最后死于逦兰关时也才二十五,据传是因为孤军深入敌营,援军却因沙暴没能按期抵达,这才导致封行砚被困死在城中。没想到其中居然还有施瑶的手笔。
封念低声:“他身中数箭,从城楼上栽下来,无数马蹄踩来踏去,到最后面目全非成了滩烂泥,连血肉都融进了地里。”
江鹤亭皱眉:“……施瑶为何要杀他?”
封念道:“她屠杀的邺川封氏,是封行砚的伯父一家。指不定封行砚发现真相后没来得及下手,是施瑶的刀更快呢。还有一种可能,都说往日暗沉不可追,你觉得施瑶会容忍一个知晓她不堪往事的人活在世上?”
妄境中景象变幻,封行砚带着他一众手下救出不少被劫上山寨的人,施瑶估计是想做戏做全套,在救出的人群中看到什么似的,跌跌撞撞跑过去,对一具女孩的尸体哭的泣不成声,一遍遍唤她妹妹,绝望而又无助
封行砚在不远处等她,眼底闪露着惋惜同情之色。半晌对身边的手下吩咐:“好生安葬了。”
小小的坟包隆起,尽管施瑶与那女孩素不相识,但还是在坟前哭了许久,哭到眼眶通红,喉咙嘶哑。
封行砚不羁惯了,也不太会安慰人,便让手下押来一众捆的严严实实的漏网之鱼:“他们任你处置。”
侍卫给她递来刀,承蒙那些年看的书,能让施瑶一眼就认出刀柄上长余镇武军特有的标记,她佯装不觉地接下,像一个失去亲人痛苦不已的普通人一样,在动弹不得的山贼身上捅了一刀又一刀,毫无章法,惨叫声与求饶混杂在一起,异常惨烈。
最后,施瑶丢下刀捂着脸失声痛哭,封行砚轻轻揽过她,少女眼泪滚烫,透过春衫浸湿他的衣襟,没有人会怀疑她的痛苦,少女声音掩饰不住的绝望:“杀了他又有什么用?我的妹妹再也回不来了。”
她声嘶力竭,晕厥在封行砚怀中,看上去脆弱又无助。
封念点头:“身世凄惨,唯一亲人逝去,无依无靠的孤女……聪明,换我我也这么做。”
江鹤亭面无表情:“你怎么做?”
“卖惨,”封念局外人一般点评,“尤其是对封行砚这种一根筋的纨绔权贵,最为有效。只要他开始可怜施瑶,那施瑶的目的就达成一半了,届时再向封行砚提些合理又不过分的要求,八成不会拒绝。”
江鹤亭默了一瞬,无言以对。
封念:“所以说真情留不住,套路得人心。”
江鹤亭若有所思:“照这样说,当年那晚突然同我讲起你的身世,也是在卖惨?”
杀招来的太快,这下轮到封念沉默不语了。
和封念预设的一样,施瑶清醒过来后就以无处可去和报恩为由,向封行砚提出想成为他的侍女,封行砚愣了一下,到底也没拒绝。
有了这层关系,施瑶就自然而然的与封行砚一道离开,封行砚对她也不设防,路上不仅将身分和盘托出,还直接向她说明了此行的目的。
原来他听闻邺川伯父一家的消息赶过来,发觉那火烧得古怪,不仅一丝动静没有,府上的人也没有逃命的迹象,活像是早就死在屋里了似的。
只是尸骨焦黑,火焰销毁了一切踪迹,纵然有蹊跷,他也无从查证。
施瑶闻言:“邺川那位,是小侯爷的伯父?”
封行砚点头:“是啊,早些年和本家关系闹得僵,许久没有联系了,但现在出了这种事,还是得过来吊唁一二,家中就派了我来。柳絮你也知道我伯父?”
“听闻过一些。”施瑶垂眸,似乎是随口一问。
虽然施瑶的身份对外称是侍女,但封行砚显然没有把她当作下人,一路上对施瑶多有照顾,二人的相处倒更像是兄妹。
直到回京城的路上,施瑶才愈发觉得这小侯爷指不定有什么不管闲事就会死的病,
不论是被占了田地状告无门的老汉,还是卖身葬父的少女,就连街边掉了糖葫芦的小儿,只要让这小侯爷遇见了必定要管上一管。
这是哪里来的救苦救难活菩萨?施瑶手里捏着封行砚日行一善时顺手给她带的糖葫芦,一时无话。
经过这一段时间,施瑶也知道该怎么和封行砚相处,小侯爷性子很随和也好说话,太过拘谨反倒不利于拉近关系。
“这个不怎么好吃。”
封行砚大惊失色:“怎么可能,我连吃了三串,简直人间美味,肯定是你没细品。”
施瑶嚼嚼嚼:“品了,好酸。”
客栈外春风袅袅,青柳漾开细纹。
有风吹进房中,封行砚怕施瑶的发丝粘上糖衣,抬手就要帮她捋一下鬓发。就在这时,施瑶也下意识抬起手。
手指相贴的瞬间,施瑶眼中划过一丝疑惑和错愕。温热的触感自手指相传,一下子窜上封行砚的心口。
他猛的反应过来这举动有些不妥,耳尖微红,倏地收回手,一本正经:“哪有像你这样咬完外面的糖衣再吃果肉的,甜的吃完,不就只剩下酸了?。”
说罢,像往常一样慢悠悠晃荡着离开厢房。
他自然也不会知道,这与他平日潇洒自如的样子区别有多明显,施瑶转动着手中竹签,唇角染上一抹自己也不曾发觉的笑意。
江鹤亭摩挲着霜星剑柄:“施瑶也不像是对封行砚全无感情的样子。”
不知怎么的,身边封念的语气古怪:“原来师尊看得出来,无情和有情的区别,我还以为师尊是打算和剑过一辈子的木头。”
好奇怪的酸味,江鹤亭不明所以:“同我有什么关系,这不是很明显吗,有什么看不出来?”
封念瞥他,嘴角扯动。胡说,自己当年表现的也很明显,江鹤亭不还是没看出来。
一时半会的喜爱最易变,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永世不得超生,但至少现在的施瑶应该暂时还不想杀了封行砚。
施瑶化名柳絮跟在封行砚身边两年,镇武侯府上下都看得出她和封行砚之间关系不一般,但迟钝的小侯爷对此毫无所觉。
他发现少女格外聪慧博学,像是天底下没有她不知道的事,就比如,寻常人家的姑娘会知晓铁器如何冶炼吗?
对此施瑶只解释说曾经见街坊铺子打过铁,对上她坦荡清澈的目光,封行砚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复而又想起什么:“那你会写字吗?”
施瑶很警惕:“只会一些简单的字。”
封行砚大喜,并向她慷慨分享了自己需要罚抄的百篇诗经。
结果两人双双被老侯爷罚去跪了祠堂。
封行砚跪在蒲团上,懊恼道:“你学我的字迹学的不像,太工整漂亮了,老爷子一眼就能看出端倪。”
祠堂正中摆放着封家先祖的牌位,黑压压一片笼罩在二人头顶,肃穆又阴森。施瑶却没什么敬畏之心,神情恹恹:“小侯爷知道容易露陷还让我代笔——好吧,既然主子发话了,我下次试试用左手执笔,应该能学个八成……”
话未说完,封小侯爷就照她肩头来了一下,不轻不重:“少阴阳怪气的,我的字哪有那么丑。”
施瑶垂眸不说话了,祠堂寂静,烛火跃动,浓重檀香包裹着每一寸空间,她无端的感觉有些呼吸不畅,像是罪大恶极的妖怪关进锁妖塔里,尖叫嘶吼着想要逃离。
隔了好久,她轻声问:“小侯爷,你信善恶有报吗?”
她杀了那么多人,现在跪在封家祠堂里难受得恨不得当场逃出去。
这下轮到封行砚不说话了。施瑶莫名升起一缕惶恐的情绪,不动声色瞥向身边的少年。
话题跳转太快,只见封行砚瞳孔里流露出一丝难以置信:“虽说,字迹是有那么一点点癫狂,但还不至于难看的遭报应吧?”
“……”
施瑶无声叹了口气,空气里弥漫的檀香似乎淡去不少,好受了很多。
真不敢相信,死狐狸似的封免居然会有个脑袋空空的好侄儿。
在京城的日子其实过的很惬意,没有有无处不在的“眼睛”,也没有恶心透顶的“规矩”,邺川的一切仿佛像上辈子发生的事,和血腥过往一起焚烧成飞灰。
青枫林间下了场雨,淅淅沥沥的雨声不断,那年,封行砚承了爵位领兵出征,顾及边塞苦寒,没让施瑶一起随行。
两个月过去,施瑶前往京城外的道观中为封行砚祈福。
她不太喜欢寺庙道观这种地方,不仅是因为天生灵体的妹妹,还因为许多年前她曾做过的一场梦。
梦里也是在道观一类的地方,道士打扮的年轻人给她卜了一卦:
生来蒲芥柳,心向凤凰枝。
百般机关皆算尽,好友亲朋俱克死。
解完这堪称恶毒的卦象还不够,那道人还笑眯眯地来了一句,你怎么还不回施家。
……
从那之后,她就再没踏进过那些地方了。
青山翠影,古柏参天。拜过诸天神明,施瑶掩着口鼻朝山下走,诵经之声如影随形,听得她有点心烦。
山下小径迎面走来走来一个人,年轻俊美,一身白色道袍衬得人仙风道骨。施瑶随意瞄了一眼,登时心头一震。
江鹤亭也皱了下眉,怎么会是这人?
封念敏锐察觉江鹤亭的神情变化,却垂着手,没有多说。
白衣道人向施瑶行了一礼,依旧是笑眯眯的,连嘴角的弧度都与施瑶梦中一般无二,他问:“施小主,这么多年了,可需要贫道助您回到施家?”
江鹤亭突然觉得许多年前不曾清楚的事,在此时似出现出了些许蛛丝马迹。相隔百年光阴,他掀开了灰暗戏台的一角帘幕。
——与施瑶攀谈的白衣道人,竟是封念在人间做皇子时的师父,长余国师谢方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