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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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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连霍布斯也无法染指的世界,这里没有契约,没有秩序,这里的孩子不是孩子,而是狼。
高明月清晰记得每一天晚霞的样子。
大片大片的红色自山顶喷薄,被窗户切割成长方形的方块,一共八块。
顺着其中一块往下,可以看到霞光映红了校门,把几个骑摩托车的小子的黄色头发染成橙色,每个人的面容在这点橙色中,变形扭曲,化做游荡在人间的魔鬼,现代世界的群狼。
明月的铅笔停在数学题的最后一问。
教室空荡地可以听见她的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这种安静使高明月发狂,她会很想要扔两块砖头,或者一张课桌下去。
她长叹一声气,把头埋在课桌上,因为她发现自己的忍耐力还不如几个小混混。
她也只好向往常一样,把一样样试卷装进书包,顺便塞了两块砖头进去。
这并不是意味着明月的理想是当运动员,每天负重上下学,提前锻炼自己。
这只是她能想象到的唯一可行的自卫方式,在这个孤单的世界,只有这些可以保护她,所以她把书包挂在胸前,把它们抱得很紧。
她的走路方式也一般学生不同,紧贴着墙边,身体缩得像虾米,当她走到那块刻着宁静致远的石头旁时,她会掂着脚,把书包扔到墙对面。
通常这个时候,是她最没有安全感的时候,明月的身体也比往日缩的更厉害,左顾右盼的样子显得战战兢兢。
她已经够小心了,爬上墙,双脚落地的那一刻,跟随那令人生厌的声音,一同响起的,还有明月心底的叹息。
过度的漂亮有时候带来很多麻烦,比如,被骚扰。
“高明月,和我们去喝奶茶吧。”
“我要回家。”
“你为什么和成禹那小子去喝奶茶,我们哥儿几个叫你,你从来都不出来?”
明月在脑子里搜寻成禹的身影,却发现是徒劳无功。自从被这群人盯上,她就再也不敢和任何异性接触了。
“我不认识什么成雨还是成风的。”高明月捡起书包,冷冷看着眼前人,“让开。”
“偏不让。”高大的少年挡在明月面前,“你今天必须和我们出去,不然我就把成禹那小子打一顿。”
高明月被这奇怪的逻辑整得哭笑不得,不过她无心研究该笑,还是该哭。
天边胭脂一样袅袅婷婷的色彩,正在缓缓散去。等它们彻底变成透明的那一刻,天就黑了。
“好了,我没有和别的男生出去过,以后也不会,我向你保证,可以吗?”
高明月屈服了。
“这还差不多。”那男孩看看周围的兄弟,洋洋得意道:“那你亲我一下。”
“我亲你,你就让我走?”
“当然。”
明月看了一眼天边,凑近那男生,踮起脚尖,在他脸上碰了碰。
“好了。”
明月听见人群中爆发一阵猥琐的笑声,她抬起手在嘴上擦了擦,推开那男孩就走。
“骚货。”
高明月转过头,一高一低两个目光大概对峙了两秒钟,高明月漂亮的脸先有了反应。
“你说谁?”
“我说你,骚货高明月。”
那高大矫健的男孩子显然把自己当成洪兴帮的一员,把她的怒气当做调情的手段。
可是高明月并不是小结巴,她对于邪恶只有憎恶,有时候为了生存,她会装作看不见周遭弥漫的恶意,可是不代表她无知无觉,不会受伤。
她的手在思维之前做出决定,在那群男孩发出尖叫前,她的背包已经落在面前人的头上。
那动作快如闪电,娴熟而优雅,仿佛经过专业的练习。快速又不失准头,优美又不缺力道。
坏就坏在那几块砖头上。
明月先看见包角的红渍,才看到青春期男孩头顶沁出的血,血迹蜿蜒扭曲,像毒蛇张开巨口,即将吞噬高明月。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喊了声快跑,高明月如梦初醒,撩起腿就往前冲。
一口气跑过肮脏的过道,跑过长满杂草的泥地,跑过带着尿骚味的沟渠,明月躲在小巷的墙角,发觉自己的心跳得怦怦响,好似要跳出胸膛。
那种感觉是如此特殊,特殊到十几年后的今天,明月再回忆起,仍然感到心惊肉跳。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骤然回忆起起这梦一样的往事。
二十年光阴轻袅如烟,她又闻到那股熟悉的尿骚味,她无力地发现自己的命运从未改写,要不然怎么解释,她此时的心境和二十年前如出一辙?
高明月竭力回忆二十年前的场景,只记得铺天盖地的红色盖住那个小女孩的眼睛。
她忘记了当年是如何结束。
可是那一秒的血腥气,颤抖的手指,肺部的干燥肿痛感,对未来不确定的恐惧,飞跃时光,一点不落地停回高明的指间。
她的人生溺亡在妥协中,唯一一次抗争,就足够铭记一生。
一次就够了。
高明月和陈澄以极其别扭的姿势躲在餐桌下,明月远远看到窗外,网球场上绿意盎然,流溢出生命的活力,她的身体饱满而结实,可是心已经干瘪老旧了,一点面对冲突的勇气都没有了。
她冒出半个头,探察沈兰泊的状况,发现他正在和陈姣姣交谈。
虽然他们离他们极近,但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沈兰泊的嘴不停张合,不知道他们在聊些什么。
陈澄要扶着腿站起来,被明月按住。
“怎么了?”他问。
明月对他比了个嘘声的手势,“等一下。”
陈澄瞬间明了,却露出疑惑的神情,“你就这么怕我舅?”
明月想了想,“嗯。”
陈澄怔了怔,仿佛没料到高明月这样诚实。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嘴巴张了张,没出声,过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道:“高明月,你能不能有点自尊?”
高明月抬头诧异地望他一眼。
陈澄涨红了脸,好似被这个懦弱的眼神侮辱到,“你到底把自己看成什么了?保姆,司机,还是沈兰泊养的一条狗,一串珍珠项链?”
他轻咳了两声,大概觉得自己的比喻有些过激,接下来的语气也稍微平缓了些。
“你也知道沈兰泊是最自私的人,他愿意娶你,一定是因为你有你的优点,你没必要觉得低人一等,受制于人。而且就算离婚了,他所有财产都有你一半,你到底在心虚什么?”
高明月缩缩脖子,“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财产,我也不要。”
陈澄真想往她的榆木脑袋上敲两下,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一想到她对他时,伶牙又俐齿,恨不得把他气得半死。面对沈兰泊时,乖巧得绵羊一样,咬人挠人全不会了,更觉得咬牙切齿。
“你真把自己当圣十字玛丽了?那么博爱,不求回报,人家领你的情吗?我不懂你在妄自菲薄什么?你又漂亮,又聪明,又年轻有前途。沈兰泊年纪大,还爱说教。还是你就是喜欢这种贬低你,轻视你的?你到底在用你美好的生命做什么?放弃自己的前途,伺候老男人吗?”
陈澄是在路人的频频侧目中发觉不对劲的,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化作老妈子。伺候,老男人等词未免太过尖锐,大概他和明月在路人眼里是十足奇怪的组合。
他讪讪闭上嘴,可是还有很多话堵在喉咙里。
他从来没发现自己是多嘴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一遇上高明月,他就像即将勃发的火山,非得爆发一次才行,不然就会像现在一样,恰似被封上嘴的祥林嫂,憋屈。
陈澄无比难受,可是高明月看着他呆滞的表情,突然噗呲一笑。
“谢谢你。”
“嗯。”陈澄没好气地吭了一声,算是回应了。
“陈澄,你相信每个人命里都会有这样一个人吗?在一起会受到伤害,分开了却会更痛苦。当只有痛苦和更痛苦之分,你就会心甘情愿接受痛苦。”
明月摇摇头,结束了这段绕口令一样的话,“像你这样前卫的人,应该不会相信这些吧。”
陈澄盯着高明月的侧脸,目光晦涩。
良久,明月耳边传来一声叹息,全世界只有她能捕捉的叹息,轻得好像枫叶飘落地面。
——“我不相信。”
陈澄站起身。
明月看到健壮修长的腿伸展,没来得及拉住,他就已经走向远处了。
离开后,又折返,他神色无奈,向她摊开手掌。
“起来吧,人家走了。”
明月看着面前凌乱的掌纹,没有搭上他的手,自己扶着腿站了起来。
陈澄冷笑一声,没有发作,只把手收回口袋。
大概实在蹲得太久,明月刚站起来,就感觉头一阵阵发晕,她才扶了扶额角,陈澄的臂膀就稳住她。
明月试图推开他,“我没事。”
陈澄冷哼一声,语气讥讽,“你不用装贞洁烈女,沈兰泊他看不见。”
他干脆抓住她的手,让她动弹不得。
横竖挣脱不了,明月渐渐不再拒绝。
硬要保持距离,显得她想多了似的,反而更加暧昧。再者她的确感到体力不支,真倒下了,只有更丢人的。
陈澄感受到怀里的力气渐小,勾起唇角,可是嘴巴依旧絮叨个不停,“你说你这是什么体质,该注意营养搭配了。沈兰泊那么有钱,怎么没给你买点肉吃。”
明月抬起头瞪他一眼。
陈澄怕她一会儿倔劲上来了,又要推开他,只好先举旗投降,“我不说了,我不说了行了吧。”
两个人回到餐桌,受到其他两个人的热切关心,然而最关心还是陈澄。
他给她要来一杯红糖水,端来一大叠牛肉,看着她喝下去,吃下去。又吵着给明月介绍中医,急着当下就要挂号。
遭到高明月的强烈拒绝,两个人拉锯了好一会儿,陈澄才作罢。
但还在不停唠叨,明月怕衍伸下去,自己就要由贫血进化为绝症了,不由得出言阻止,这一阻止又衍生出出许许多多话题。
陈澄这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天生的克星。
她说一句话,他就有十句在等着她,一来二去就要说个没完没了,明月真想不到自己有那么多话说,都是被陈澄给带的。
苏长明一直端着咖啡,兴趣盎然听着两人互怼。
这个时候的高明月,和平时的高明月不一样。
这个高明月,有血有肉,有思想有灵魂,会在没句话的结尾处露出小小的笑,虽然仍然是收敛的,羞怯的,可是可以看出,出自真心。
——对于高明月来说,很难得袒露的真心。
然而不待仔细欣赏,苏长明的目光轻飘飘移到,不远处站立着的男人身上。
或许是因为刚才好一阵,他们的视线都落在同一个人身上,所以引起了他的注意。
而那男人显然比他更专注,都叫人发现了,还没回过神。
他的目光比苏长明更复杂,并且越来越复杂。
先是好奇,疑惑。
然后,琥珀色的不解被怒气取代,好似利刃脱鞘,露出尖锐的冷光,令人不寒而栗。
苏长明的视线随后被男人的左手吸引。
那是一双修长,白皙,不事劳作的手。
手掌绵白者,主贵。
更惹眼的是他无名指上的戒指,苏长明是公认的过目不忘,所以轻而易举就辨认出那种熟悉感,究竟来自在座哪双纤长柔弱的手。
而他即使再好奇,也不能多看了。
因为男人走过来了,
准确来说,是向高明月走过来了。
苏长明的左眼狂跳。
——有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