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酒馆》介俗

1、呦，六翼

　　高大的建筑若是只有一层，那就说明其中注定有让人仰望的高位。
　　特西蕾娅就算将脖子高高扬起也看不见那些家伙的面容，只能看见白色的刺目的灯光坦然的洒下。她感到恐惧，像是被扔进了死水一样的禁闭室，虽然四周其实并不安静，翻动书页声时不时响起，还有笔尖微微移动的声音。这比禁闭室更加可怕，禁闭室是一个人的孤寂，而这里是众人的审判。
　　明明她是被押上审判庭的罪人，却连供词都不需要出自她口——神明自会解析一切。
　　“你私自离开教院，靠近天堂边界，教唆露莎离开天堂……”
　　在那一堆看不见脸的天使中坐的最高的那位——十二席六翼天使首席派厄尔开口了，用那种冰冷的，漠然的声音缓缓地吐露着她的罪行，压迫感浑然天成。一切都如板上钉钉，但是出于某些人道主义的考量，派厄尔还是问了一句：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这语气就不像是想听见任何辩驳的样子。
　　特西蕾娅徒然无功地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有什么可说的呢？难道让她开口说父亲，我在教院过的并不好，我并不想继续呆在那里，虽然他们教导我，但是也在无形之中打压我怜悯我，不允许我有自己的思想……先不说派厄尔根本不认可自己是他的女儿，教院也是他送自己进去的，她想拥有自己的思想这件事本身就很可笑。
　　她是天生的残缺者，翅膀只剩一边，连飞翔都做不到的可怜爬虫——当然，天堂不会有鄙视，可她还是上帝预言之中一定会出现的灾祸，这一切就给她的人生画上了足够多的条条框框，让她注定一生只会是标本框里的蝴蝶，还是并不成功的失败品。
　　他们没有第一时间杀了她反而给予她教育资源……这大概不算是怜悯，却远比怜悯更加挫伤人心，那些视线流转之间的浅薄厌恶，那些微小错误之后的叹息……
　　特西蕾娅正是不想要这样的命运，她无力地垂下眼，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在刚刚的冲突中，她的视野永远只剩下一半了——雪上加霜，但是似乎好像又没什么，还有什么会比她的人生更加糟糕吗？
　　“还有一个问题。”第三席奥利弗说话了，他的声音不像派厄尔一样漠然，带着些急切，“露莎呢？”
　　派厄尔看了自己这位同僚一眼，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的眷属，那个有些笨手笨脚的小姑娘现在还是下落不明，他同时感到了疑惑，为什么露莎会和特西蕾娅产生如此联系，这不应当，更加不应当的是，露莎的离开没有引起任何关注——上帝的眼睛没有看见她的离去。
　　派厄尔吐了一口气出来，将视线转回了当事人：“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让露莎的离开引起骚动为你换取时间，但是，‘天眼’没有被触动的警报回馈……”
　　奥利弗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特西蕾娅，视线变换的太明显，让特西蕾娅也注意到了这位第三席。奥利弗打断了派厄尔的话：“你利用她？哦该死，她现在在哪里？”
　　派厄尔再次叹了口气，奥利弗呃了一声，将剩下的疑问吞回肚子里，尴尬地看着派厄尔笑了笑。派厄尔沉默了一会：“露莎可能没有离开天堂……算了，她的行踪我们之后再议，现在，对天使特西蕾娅处以全界颂罪和忏悔……”
　　骚动声迅速逼近了，几乎是势不可挡地到了门前，伴随着：“露莎，你……您不能这样……我们之后再……”之类的喧哗声。
　　那纸判决终究没能落在特西蕾娅头上，一阵风迅猛地拍开了大门冲到了特西蕾娅身前，浅灰色的长发在白光的笼罩下闪着光亮，那身姿在场所有人都不陌生——不，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看清楚那人的模样之后，满座哗然。
　　那是露莎，但不是派厄尔的眷属，不再是了，因为那些舒展开的，在白光下显现出无与伦比的圣洁之态的，分明是六对羽翼。而且，露莎头顶的光环周围也不再是派厄尔的标志性眼睛，而是从未有人见过的，一些漂亮精巧的文字。
　　露莎全然是保护的姿态，将那新生的翅羽展的极开，连绒毛都微微炸开，特西蕾娅就这样消失在审判的视线之下，而露莎掷地有声地喊道：“我反对判决！”
　　不，现在真的还有人在乎特西蕾娅的判决吗？恐怕没有，大多数人都在为露莎的出现而惊叹，因为她无疑是一位新生的六翼天使，唯一一位不是诞生自上帝之手而是后天晋升的六翼天使。而她的出现，将会打破十一位六翼天使的统治，而且，看那光环的模样，她估计还会带来全新的权能。
　　区别于派厄尔象征的世间所有未被发掘的未知，莉薇娅控制的时间长河，奥利弗掌管的千变万化的空间，艾丽丝所造就的起源，安德鲁所记录的命运，玛格丽特所捏造的元素，斐纯粹强大的力量，卓拉带来的光明，茨尔□□细腻的情绪，利亚姆赋予万物的生命，以利亚笼罩于世界之上的终末。
　　派厄尔皱起眉头，这出戏目，可不在上帝今日给予他的预言之中。扫视一圈，发觉身边十位同僚皆是错愕模样，派厄尔就知道，不是不在给他的预言之中，而是上帝……恐怕根本就没有预见这出剧目。
　　“说出你的理由……和你做了什么，露莎。”
　　并不可怖但是足够有威慑力的威压让审判庭安静下来，露莎也为此稍稍收敛了翅羽，她有些尴尬地呃了一声，视线不太自然地错开：“我……我去了人间……”
　　“我知道。”派厄尔说，“因为特西蕾娅今日计划出逃，所以让你先当箭靶。”
　　“什么？”露莎有些错愕地转身看向特西蕾娅，动作幅度太大，那些还不太能够被熟练控制的翅膀差点扇了特西蕾娅一巴掌。四目相对，露莎先意识到对方有一只眼睛无法聚焦了，然后又很轻易地窥见了特西蕾娅地那一份心虚。特西蕾娅错开了目光，露莎有一瞬间短暂的崩溃，然后咬牙转身看向派厄尔，无比理直气壮道，“我是自愿的！”
　　派厄尔沉默地歪了歪头，露莎知道这是他表示不理解但尊重的方式，也表示你接着说我在听你扯淡——不要问露莎为何如此熟悉，因为她犯蠢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只能接着说：“我对您的行为表示困惑，我不认为人类应该蒙昧无知的活下去，沉浸在我们所造就的伊甸园之中……所以我……我，我将时间流逝的概念教给了他们，他们意识到了终末的到来和生命的沉重，由此诞生了悲伤的情绪，还有……在有限的时间内探索未知，比如一切的起源，命运的指引……”
　　露莎没能说完，派厄尔几乎是失态地站起来，这下他的威压是带着杀意的了，像是狂风裹挟着浪花和闪电，马上要吞没露莎这叶小舟。但是露莎臣服之前，特西蕾娅先猛然跪下，吐出了一口鲜血，残缺羽翼上的羽毛开始抖落。
　　露莎惊恐地去搀扶她，被不轻不重地甩开。露莎一瞬间僵住，尴尬和手足无措一起吞没了她，露莎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派厄尔的威压对她的效果似乎并不明显，但是特西蕾娅的脊柱开始越来越弯，直到快要接近地面。
　　露莎的视线无助的在特西蕾娅和派厄尔之间游移，最后终于痛苦地垂下头颅：
　　“够了！”
　　同等级的威压在惊惧中爆发，似乎在某个瞬间撼动了派厄尔的高位，露莎终于揽住了特西蕾娅，将她从地上拽起。露莎再次看向派厄尔，眼里带了些祈求的意味，语速很快的开口：
　　“你从来不给我指引，不解答我的任何困惑，是我先向特西蕾娅寻求帮助的！是因为我想要前往人间，才让她有能够同样出逃的希望……”
　　“不，是我鼓励了她，让她最终决定前往人间……将一切秩序推翻……”特西蕾娅拒绝了露莎这试图将一切过错大包大揽的好心，近乎讽刺地笑起来补全了故事——她实在不想接受任何怜悯了，何况是露莎。
　　露莎匆匆和好友对视一眼，看懂了其中的悲伤，但是现在没有时间去哑然了，她绝不可能真的让特西蕾娅接受判决：“不对，不是这样的，派厄尔……”
　　“本庭通过判决，特西蕾娅全界颂罪忏悔和永久禁闭……”
　　“派厄尔……”
　　“露莎将由六翼天使内部进行裁决，决定是否转交给上帝……”
　　“派厄尔！”第二次威压爆发，远比第一次可怖，这回切实让人感受到了，这位新生的六翼天使，拥有着和其他六翼同等的力量。露莎咬牙切齿地重复，“我不同意你的判决，你这个该死的上帝的传声筒！”
　　有一瞬间的死寂。
　　在下一刻，高位者终于落地，扼住了露莎的咽喉将她高高举起：“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露莎？你违背了上帝的意志，背叛了我们，将焦虑和黑暗带给了人类……”
　　“可我成为了新的六翼。”露莎笑，努力不让自己露怯，甚至带了些挑衅意味地看向自己曾经的上司，“派厄尔，说不定这才是上帝的意志。”
　　“……”那只手松了松。
　　露莎脚尖触地，颇有劫后余生地摸摸自己的脖颈，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滑稽又放下：“难道你的意思是，我这位新生的六翼，不在上帝的预言之中，不在祂给你们的启迪里？你们都不知道你们今天会拥有一位新的同僚？哦，天哪，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伟大的耶和华……不像我们的派厄尔仰慕的那样全知全能？”
　　露莎眼睛里全是不要命地疯狂，她当然感觉到了不对劲，她以为自己要被天降的神罚处死才这样痛苦的昏迷过去之后，醒来发现自己拥有了新的羽翼。刚刚派厄尔在高高的座位上，她没能看得分明，而现在，在那一瞬间，她发觉了派厄尔的不悦和……慌乱。
　　看来她的热血上头意外让她知道了些什么关键信息。
　　下一秒，白色的光变得璀璨，接近金色，却柔和太多。派厄尔有一瞬的惊愕，随后在场者无不垂首默然，等待着新的启示——很久没有这样过了，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启示，完全公开的启示。
　　不难猜到这和露莎有关。
　　露莎本人还在悄悄地拉特西蕾娅的衣角，试图换取好友的视线和理解。
　　“露莎。”
　　被点名的时候露莎抖了一下，她刚刚可是对上帝进行了相当大不敬的言论，她巴不得这件事全程和她无关，但是事与愿违，这件事就是冲她来的。露莎在心里给自己打了起码八十个气才走上前去，越过派厄尔，垂下头颅。
　　“新生的孩子，新生的六翼，你将负责记录所有的真相和所有的创造，你将代表智慧行于世间，投身于你的兄弟姐妹们吧，你本该存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