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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故国 ...

  •   古籍里记载,脚下这片祖先一代代居住的土地,千万年前曾是天穹下地处南方的大荒。后来传说里有位法力无边的神仙悲悯感怀,降法苍生天地,才将贫瘠的荒地变成滋养万物灵长的一方山水华泽。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转眼来到我降生的时代。

      我出生的故国叫渊舟,是一个虽有百年历史,却在东方的天子和西方的首领统治下夹缝生存的小国。东土和西域都是不好惹的大国,像渊舟这样的小国,稍微处理不好外交,便可能引来两国征战的灾祸。

      东方的王朝称为“聿”,西方的部族叫做“弥楼”。

      渊舟的地理位置在聿国和弥楼之间,两国商道贯穿之,往来商客常与本地人混居,故在渊舟本土的日常生活中杂糅了两国文化的特色。沙尘飞扬的喧嚣街道,总是混杂着不同国家的乡语客话。至少我有记忆以来便是这样。

      我的父亲,便是渊舟的国君。父王在处理两边的外交政策上经常显得优柔寡断,既想渊舟国泰民安,两边都不得罪,又不想归属任何一个王,变成另一方仇敌。

      东西方的王对横跨渊舟的商道虎视眈眈,谁都不可能放弃商道带来的利益,以及对战略位置极其有利的渊舟土地被对方夺走。在他们眼里,渊舟更像一块野兽相争的肥肉。

      结果两边都带来威压。先是聿国嫁来了和亲公主,说是为表两国和睦,父王也不敢拒了聿国的拉拢。弥楼就像有根刺儿扎在心上,好些年过去,弥楼便找个借口也派来和亲公主嫁与。

      弥楼的公主,就是我的母亲。

      父王的王妃有三位。在聿国公主嫁来前,父王就已经和一位渊舟女子成婚。作为父王的孩子,我们称她为月王妃。月王妃曾是渊舟有名的美人,传闻她的一颦一笑令月色都为之黯然。

      国君见了这样的美人之后,毫无疑问爱上她并留在身边。月王妃哪怕在育有三子之后,父王对她的宠爱依旧不衰。

      我们称聿国公主为瑾王妃。瑾王妃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做事大度有理,举手投足间都不会失了聿国颜面。碍于她的身份,父王对她更多是敬重,好像谈不上多深的感情,瑾王妃也不会像月王妃那样矫揉作态,更看重教育自己的三个孩子。

      我在兄弟姐妹里排第六,我出生时,月王妃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瑾王妃也有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

      我长大些,大王子犯了混账过错,被赶出宫后,便和一渊舟女子成了家。再有一年弥楼看渊舟不顺眼,拿住了父王的一处软肋,父王只好将长女——也是月王妃的女儿嫁到弥楼,弥楼这才舒服。

      自那以后在千胧宫里,月王妃只剩她二儿子作伴,也就是我三哥。兄长们长大了,便有王储夺势之态,月王妃便想方设法对三王子倾注心血。三天两头在父王面前哀恸失子之痛,三王子对她来说多么重要云云,哭的父王好不怜爱。

      瑾王妃倒是一如既往地持重冷静,先将二王姬安排好亲事,高瞻远瞩地令二姐没有沦为和亲的工具。然后确实将二哥教养成出色的人才,在众臣口口相传中,被称为最有国君之姿的人选。

      瑾王妃的用心,难道真心是为了渊舟日后有更威望的国君吗?怕是在嫁入渊舟第一天就已算好了局——二哥虽有一半渊舟血脉,但谈吐气质与我见过的聿国人一般无二——人在渊舟,心向聿国,若二哥真的继承国君,怕盘算的第一件事就是对聿国称臣。

      小小的渊舟后宫,何尝不是聿国、弥楼博弈的缩影。

      不过这些,我也只是想想罢了。

      至于我的母妃,宫中敬称安王妃。她不是一般的女子,她的故事我也是懂事后听老嬷们聊起。当我知晓母妃的往事后,才更了解她是一个怎样的人,不过那时,她已经走了有些年头了。

      母妃还是弥楼的公主时,就是一匹谁也驯不服的烈马,桀骜张扬,擅使长鞭,跨马一挥就吓得歹人屁滚尿流。

      老嬷说安王妃是弥楼王一众儿女里最像她父亲的,安王妃也是弥楼王的骄傲,可惜这令人骄傲的公主,就这样被自己最信任的父王送给了渊舟做礼物。

      母妃自然是不肯屈居人之下,而且她第一眼还看不上我父王,觉得他软弱无能,天生怂包样。他们在弥楼第一次相遇,父王差点没被母妃随意抽一鞭子吓死。

      听说母妃嫁到渊舟,是一路绑过来的,大婚当晚,父王都没敢跟母妃共处一室,是真的怕母妃把他打个半残。

      就像是把一匹本该在天地驰骋的烈马关进了牢舍,母妃嫁到渊舟后动不动就大发雷霆,宫中私下有心之人给她取了个绰号“泼恶夜叉”。可她摔东西,却从没惩罚过下人,更多时候伤害的都是自己。

      不配当人的弥楼王见这样下去不行,竟然在千胧宫中安排线人给父王灌醉,给母妃下药,终于让他们圆房。还把母妃不离身的长鞭烧掉,对她以示警告。

      从那以后,母妃再没了力气,那个桀骜不羁的弥楼公主,就这样死在了渊舟阴冷的后宫。从那以后,活着的只剩一具行尸走肉。

      母妃怀着我的时候,多次几欲寻死,是母妃身边一众从弥楼跟来的老嬷侍女下跪求情:如果母妃死了,她们也要跟着下葬,她们远在弥楼的亲人也活不成。

      公主笑着哭,哭着笑,公主生的那么好看,让老奴一干人疼惜得不忍心看第二眼。老嬷眼中闪着泪花,回忆着说。

      母妃怀着孩子也不增进营养,浑浑噩噩得过且过。骑马使鞭练就的健美身姿很快就消瘦下去,生我的时候差点搭进去半条命,导致我生下来就柴得干巴,虽然日后我侥幸活得健康,但母妃却落下了病根。

      老嬷说,母妃有了我之后整个人才有些转变。当时抱我的老嬷怕母妃恨自己的孩子,没敢给母妃看一眼婴儿,还在襁褓之中的我就开始抽抽搭搭地哭,像只缓不过气儿的奶猫。

      母妃听见了,问男孩女孩,老嬷说是个公主。母妃就要看看我,把我抱在怀里。老嬷说那是母妃嫁入渊舟后,第一次笑得那么清澈,她喃喃自语:是我的女儿,这是大漠的孩子。

      老嬷说,我出生大概三个月,父王才过来看我们母女。又听说是个公主,都不想来的,来了母妃也不见他。还是把我抱出来,父王脸色才稍微好看一些。

      她说是因为我婴儿时候长得非常软糯可爱,让父王都忍不住怜爱,说嘴巴鼻子长得像他。

      不过母妃还说我长得是弥楼人样子,尤其眼睛像自己。不过到底是弥楼人还是渊舟人,老嬷都摇摇头,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公主像自己就好了。

      这么一听我倒觉得自己是不幸中的幸运。我的母妃恨父王,父王也不喜母妃,我却是他们的孩子,一出生就被他们嫌弃抛弃也说不定。

      可他们之间的恩怨,也并没有过多发泄到我身上,可能不如宫中其他王子王姬受宠爱,但我已经知足了。

      我年岁渐长,开始正式被教导怎么成为一个公主。当时我是孩子里最小的,跟在哥哥姐姐身后学习,也能一板一眼地学读教诲。哥哥姐姐成绩优秀了,父王会奖赏好吃的佳肴,好看的宝贝,会高兴地夸赞和抚摸。

      轮到我了,父王只是笑笑,意思一下抱一抱,然后开始说大道理:凉莘乖,你以后一定要好好成长,肩负起渊舟王姬的责任啊。

      我那时似懂非懂,觉得父王一定是器重我,所以和对别的孩子不一样吧。

      可当教养嬷嬷教礼仪的时候,母妃都会把我叫回宫中,或者干脆不去,带我到猎场学射箭骑马。

      我还很小,什么都不懂,就觉得学射箭好疼,即使疼到哭,母妃还是坚持让我学出一身本领。母妃说:阿莘,你必须有能力保护自己。如果有一天母妃不在了,你只有变得更强,才能做自己想要的事。

      我感到害怕:母妃怎么会不在了?母妃不要阿莘了吗?母妃不要走,不要不要阿莘!

      只记得母妃紧紧抱住我,可她是什么表情,却记不清了。

      于是有心之人开始在背地风言风语:一是造谣,身为公主却学习骑射之术,是何居心?另一是嘲讽,“老夜叉要教出小夜叉了”。

      最猖狂的当属大王子,就是月王妃的长子,他抓住我落单的机会,当着我的面取笑折辱。骂我就算了,最难听的是骂我的母妃,我忍无可忍,一箭射裂了他的左耳。

      我那时已经八岁,树上的果子都能射落,可还是有些手抖,因为那时候我想对准的是他的眼睛。

      可我也知道自己终归是闯祸了,回去向母妃委屈哭诉。母妃听后淡然安抚我,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也就放下戒心。

      不过几天后月王妃还是去父王那儿告发我了。理由竟不是我射伤大王子,而是祭司占卜巫术,预言渊舟宫中有一女祸窝藏数年,克渊舟国运,若继续呆在千胧宫中,恐会致渊舟灭国。

      巫祝在众人面前乱舞一番,鬼眼一睁,枯手一指,说我就是那女祸。

      这一听就像是联合编造的骗术,明白人都心知肚明,是月王妃恨我让大王子失去半只耳朵,想把我赶出宫去的借口,费劲搞出这绕了一圈的闹剧。

      回想起来当时我只是一个孩子,跪在地上抖如糠筛,只剩恐惧。求求父王,看看母妃,希冀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

      我想我还是不如母妃坚强的,如果是年轻的她的话,一定会一鞭子抽在所有作恶之人身上,潇洒离去,看以后还有没有人敢欺负自己。

      父王虽是懦弱之人,信奉巫教,可又怎会看不出月王妃的用心?装模作样坐在大殿之上,眉头紧锁,痛苦沉思。无人应声之际,母妃把我抱起来,我像找到避风港的小兽立马钻进她怀里。

      母妃冷冷扫视在场的众人,不紧不慢道:知道了,请王上安排一处封地后,我带着凉莘即日便启程。

      想来母妃也是一刻不想呆在这吃人的后宫,父王和母妃一年到头见不了几面,正巧遂了二人的意。父王一挥手允了,月王妃带着大王子在一旁得意地笑。

      也是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年弥楼的老国君去世,新国君继位,也就是母妃的大哥。至于母妃和大哥的关系怎么样,弥楼在听说这件事后不管不问就能看出来了,所以那时千胧宫有人才敢对母妃的报复那么嚣张。

      于是八岁那年,我来到渊舟一处偏僻封地,和当地百姓一起生活。

      封地虽不如千胧宫奢侈,却是我和母妃难得相依相伴的时光。我更珍惜这般无人打扰的安心,在边塞和大漠中快意成长。

      跟来的仆从寥寥,一同挤在石墙屋宅之中,穷尽之地已经算是不错的住所。封地虽然贫瘠,但乡里牧农大都热心淳朴,我从没觉得身份有别。

      春暖播种,为了能收获果腹的作物,要不停地看护秧苗;夏季灼热,日长夜凉,是躺在沙地上数星星的好时光;秋风萧瑟,长势不同的作物有的瓜熟蒂落,有的只能作罢;冬天是最难熬的了,寒风摧枯拉朽,冻得人不敢伸出手指。

      一年又一年,我们和当地人打成一片,习惯了自给自足的生活。淳朴的民风甚至让我忘记自己还是个王姬,忘记渊舟国都和千胧宫。在母妃的亲自教导下,我的骑射本领也越来越熟练。

      十三岁那年初秋,母妃的病疾再无好转的趋势,药汤换了一盏又一盏,我眼睁睁看着她越来越憔悴,越来越苍白无力。

      母妃没能撑过我十三岁那年冬天。

      我感到母妃快不行的那段时间,心惶惶而无能为力。身体不受控制地去牵马,一边后怕着想,一边哆嗦着握不住缰绳。老嬷拦住我:公主,你上哪里去?

      我茫然无措:我要回王都,我要回去找父王!只有父王才能救母妃了!

      老嬷痛心着喊:公主要考虑清楚啊!不久就要下第一场冬雪了,且不说你能不能赶在冬雪之前到达王都,就算到了王都,不又要被大雪困住了吗?若是被困一二十日,且不说能不能治好王妃的病,怕是、怕是……

      老嬷不再言语,我一瞬间清醒,泪水随后夺眶而出,坐在马背上再一次感受天地间踽踽一人的无助。

      我彻夜守在母妃身边,就是怕错过母妃最后一面。母妃走的时候很轻柔,白布蒙过她的眼睛,像一片羽毛。

      我哭嚎着被人架走,身边仅剩的侍仆料理了母妃的后事,他们整理好母妃的遗物放在我身边,意思是让我来定夺这些物品是去是留。

      我那时已经不吃不睡好几天,老嬷也跟我说了很多生死两难的道理,又说已经派人到王都通知父王等等。只是我一见那些遗物,头脑又发昏着痛。

      我留下了一支陶埙,我不会吹,也没见母妃吹过。只记得她说过这是她从母国弥楼带来留下为数不多的念想。

      开春后,天渐回暖,父王的人马来了,也说母妃毕竟还是弥楼公主,葬仪诸事需得抬回王都处理。伶仃身后事,颠簸回转,我只觉看不清前路的茫然。

      再一次踏进千胧宫,一切景象熟悉又陌生。在侍仆的指引下,我身披孝服,头戴素缟,第一件事需得跪拜参见父王。

      殿中恰好瑾王妃和月王妃都在,我一来他们便也停止议事。行礼过后我头也不抬,氛围一时尴尬至极。其实我只是太累,奔波一路脚刚沾地就被人带走,我已经很久没能好好睡了。

      月王妃率先轻笑,似是嘲笑我这一身模样,不怕挑起争端道:“王姬此番回宫人长大了不少,可别再惹出是非了,害己不说,还连累身边人啊。”

      她结尾语气故意轻佻,还有掩饰不住的笑意,很容易激怒一个孩子。我恶狠狠地盯着她:“是你们害死的我母妃。”

      月王妃娇嗔捂嘴:“啊呀,王上!我就说接这孩子回来心里其实还是怪我们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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