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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若凝(上) ...


  •   在很多个日升月落,四季更迭之后,成婚后的若凝在天界选择安居。

      那个无赖一般聒噪的……鹏?罢了,总之——楚彦还一时逃脱不了担在肩上的职责,难免往返奔波长清宫和朔寒宫两地。不论天上凡间,自己独处的时间越来越长,若凝……没了所谓。

      凡间……偶尔还是能抽出时机,去看望故友。

      若凝仍保持每日新颖的所思所想一刻不停。比如,在家中后院原本用来移栽盆景的大片空地倒腾来种地,瓜果蔬菜在天界的灵泽下长势凶猛,大多富余到散给众人。

      比如,用成堆的瓜果蔬菜学做菜肴,从不能食咽到下厨得心应手,若凝成为唯一在天界生活却过的像凡俗的神。

      成婚后,她和她那地痞无赖一般的夫君确实过了一段神仙眷侣、人人艳羡的日子。他们的女儿——曾经抱在怀里糯糯的粉团儿,也快长成和她一般高的姑娘,和她爹一样是金鹏;而排老二的幼子,是和若凝一脉的南华后生。

      楚彦虽然看上去极不可靠,心思却极为缜密,实则比若凝更会照顾家人,家中里外大小事宜,若凝也撒手落得清闲。

      后来孩子们都长大到不用日夜管教,楚彦在外操劳的时间也多了起来。一想到这点,他那样的人,越想越不忿,越想越窝火。

      若是白日还遇到刚上任的愣头青,冲着手下就破口大骂起来,白沫横飞,直到嘴累口渴为止。乌泱泱一众天兵天将,忍着时间,无一敢言。

      将夜归家,兴高采烈跟若凝讨赏,今日在军中之姿何等威严凛然,全体拜服。祥云当头,甚至在心中作诗一首。

      若凝剥着新种熟的核桃,一边心不在焉地损:俗人何来油墨。

      她的夫君嘻嘻地笑:祥云每每挂日头,卿卿美美住心头。

      老夫老妻这么多年,若凝还是对他的油滑无奈至极。

      若凝也有头疼的时候,就是她的长女——桃桃。

      桃桃是小名,还是那位起的。桃桃还在襁褓中时,抱来与那位相聚,她倒是对婴孩的脸颊戳捏到爱不释手。若凝至今还记得她的音容笑貌:这脸上的肉团跟粉桃似的,看上去这么好吃,就叫她桃桃了。

      桃桃长大后不知随谁,性子凶狠。不是顽劣,不是恃宠而骄,就是刻在骨子里的——凶蛮……

      可偏偏,她还长的水灵娇嫩。不知情的年少郎君看桃桃有时沉默,还以为她是娴雅羞怯,逐一上前搭话挑逗。结果不论是否暗藏鬼胎,皆被桃桃当做影响她修行的不长眼的轻浮客,被扁到不敢看这位夜叉少女第二眼。

      不惧天高海阔的雏鸟,也有遇到逆风的时候。

      桃桃喜欢上了同门的小师叔……

      唉……虽说是叫一声师叔,但年岁大差不大,因骨骼清奇,天资聪颖,神格极具潜力——桃桃是这样描述的——故,破格被师祖收为关门弟子。

      桃桃有次在拂晓爬上山顶,苦练修行。就那样一眼看到身形如鹤,气质清绝的少年。

      桃桃第一次觉得自己心跳如乱麻。

      自那以后,桃桃日日在昏暗交织时爬上山顶,只为一望那身影。

      桃桃不是那种坐等的人。当她鼓起勇气向站在云端的郎君倾诉心声时,他淡漠的眼神像在看一池山水,一缕清风,和桃桃对视半晌,真真驾鹤归去了。

      留在原地的桃桃愣住,沉默,然后脑中炸开霹雳咔啦的想法,气愤,暴怒,咆哮,羞愧,后悔,想一刀削去整个山头……最后一地空落。

      若凝在少女的眼泪中听完整个故事,尽管,是凶狠的眼泪。

      若凝一直觉得,缘分的奇妙,是世间最看不透,点不破的东西,不论生死有常,不论贵贱高低。哪怕将命格薄交到你手上,将姻缘的因果来回看遍,身临其境时,兜兜转转还是会做出似曾相识的选择。

      爱恨之间,哪怕心里来回割舍千百遍,不可说的缘份,就像看不见的线,等待某个时机,藕断丝连。

      少女停止了流泪,看向沉默的母亲,问:就像你当年,差点嫁给朔寒宫的老帝君?

      若凝被呛得差点跳脚:你从哪听来的?!不对,谁跟你说的?!不是谁准你这小丫头这么称呼北渊帝君的?!

      少女不屑:爹爹代掌朔寒宫司令坐镇其谋都不知过了多少年……跟九霄天尊同辈的神,不是老头还是什么。

      若凝气得强压怒火,这一刻开始怀疑自己的管教是不是真的出了问题。

      少女看出母亲真的动了气,可好奇探出头就收不回去。小心翼翼问:所以,娘亲,当年你真的喜欢的是老……上任北渊帝君?依爹爹那种性格,难道是抢婚才跟你……

      少女在若凝的眼刀中乖乖闭嘴。

      若凝缄默,望向夜空,多了沉淀的坦然:那你可知道,你父亲曾经做的也不是现在的职位,而是比如今更受人尊崇的地位。

      少女讶然:爹爹比现在还厉害?

      若凝道:是的,你父亲曾是北渊帝君麾下将帅之一,曾多次随帝君征伐战场。必要时,还需变回真身伏为坐骑,而且——以你父亲的实力,只够帝君麾下最末。

      少女茫然。片刻,又呸了一声,认真道:我不信。

      若凝不理:不要拿这个当做你上古史和兵理学不合格的理由。

      至于我的那些往事……若凝看向夜空的眼神变得悠长:跟帝君,跟朔寒宫也闹过些乌龙的关系,恰是因为结识帝君,我才认识了你父亲。

      何况……主角也不是我。

      少女见母亲似是陷入回忆,便唤道:娘亲!你说清楚呀。

      若凝怔怔回神,像是看到年轻的自己,倏尔轻笑:也是时候去看望那位了,回头满上新茶,让她好好说与你听。

      那是在很多个日升月落,四季更迭之前——若凝,也曾是和桃桃一般年岁的骄傲神女。

      她的父亲,是天界位高权重的南华上神,她的居所,是位于长清宫的琼露殿。

      祖上渊源的故事,若凝每每听父亲念叨地耳朵都要起茧子:那是比上古还要久远的太古混战,天生元一,地生混沌。

      最终,太古时期的东君在九重天收归一切权柄,成为九霄之巅的主人。极北寒渊出身的北渊帝君,统领南界华泽的第一任南华上神,西山的灵女,皆愿俯首称臣,护四方太平。

      这其中,属北渊帝君的尊号广为流传。因其体质特殊,至纯至寒的磅礴神力可彻底净化邪秽浊气,在九霄天尊指派的每一场征战中,无不在至死拼杀中淬炼战意,战无不胜。

      尽管帝君的身形不死不灭,尽管他的存在快抵得上一块移动的古化石,倾慕之人,从古至今,仍不计其数。

      若凝老父,便有将她与之联姻之意。

      若凝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南华上神口苦婆心:她已到了可以婚嫁的年纪,一天到晚只知在万千世间游乐有何造诣?北渊帝君并不是一般受时间影响的神明,只要依着祖上留下的关系,在别人眼里难如登天的事,对她而言,或已成功一半。

      若凝隔日便从宫中溜走,前往凡间散心。

      若凝觉得父亲真是想把她嫁人想疯了,不说那北渊帝君因常年降魔,为不侵染心智而在冰渊中闭关已几百年,而突然让她这样性格的人跟素未谋面的不知差了几辈的老头探讨余生,她真的瘆得慌。

      来到人间后,接下来的故事,便与神明无关了。但是,若凝却遇到了难忘一生的人。

      若凝此次在凡间停留的朝代叫“聿”,机缘巧合之下,她假扮身份游历到聿朝一座关防小城。

      边关凄苦,战事连绵。在这里,她遇到了一个好人,好人是边城的守将,他让她喊自己魏大哥。

      她和好人结缘成为朋友,渐渐发现,那人举手投足间,她都很喜欢。在他身边呆久了,若凝私心喊他从魏大哥到云枫,好人虽没说什么,但若凝知道,他从未对她敞开过心扉。

      不过若凝乐意呆在这里,呆在他身边,看凡间盛世之下不为人知的一面。哪怕这里苦得跟天上的长清宫没法比——喝水有黄沙,粗粮能啃出石子,夜晚野兽嗥叫此起彼伏。吃喝若凝身为神仙不用太在意,可住的也只有睡冷石板盖草席了。

      成年在边关风吹日晒,不论百姓将士,无一不肤色暗沉,胡子拉碴。他也不例外,可即便如此,魏云枫的脸也难掩年轻时的俊朗。若凝这样想,好吧,她承认有点“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为什么叫他好人,并不仅仅因为魏云枫在他们相遇时出手相助,替若凝解围,她还觉得他跟别人不一样。已过而立之年,魏云枫沉淀的阅历让若凝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虽是边陲小将,但不论性格还是职责,他所行道义都有自己的理由,顶着再大压力也要为民着想,尽自己所能为贫苦百姓谋求福泽。

      若凝在凡间懂得的道理,也从他身上学来。边关安宁时,他是好脾气大叔,有人犯事儿了,魏云枫严肃的神情就足够吓死人。

      魏云枫的亲信跟在身边有二十多年,不喊他魏大哥,也不喊他魏守将,而是魏大将军。魏云枫制止过很多次,若凝听到了也很疑惑,凡间的将领分等级,魏云枫的军衔确也是微末。

      还是趁众人饭后醉酒,若凝才稍微撬开一点魏云枫的过往:魏云枫曾经确实是大将军,还是少年将军,军功显赫。可自魏夫人驾鹤西去后,虽有颓靡,但战事上依旧令敌军闻风丧胆。但不精于朝堂政务,被人算计,失了圣心,才被发配边陲,贬于此地。

      魏夫人。若凝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魏云枫早年丧妻,此后再无续弦,所以也不会接受她。可她就是不甘心,话本不都是这样吗,现今的陪伴难倒还比不过守着已逝之人的念想?

      年少的若凝心思纯粹执着,便想着法儿从醉汉口中再套出一点东西:这魏氏竟然不是中原人,死前不知犯了何等罪过,竟让皇帝下令魏家,命她死后不留姓名,不入祠堂,不可立碑。加之魏云枫对魏氏的死耿耿于怀,这个人便很久不曾提及了。

      若凝再想问个仔细,一众醉汉皆倒头呼呼大睡了,对此也就作罢。

      若凝忘了一件很可怕的事,一旦开始习惯凡间生活,便会忘记凡人的寿数是有尽时的。

      若凝永远不会忘了魏云枫是怎么死的。

      乱臣贼子的罪名扣下来,远比若凝想象的要快,官兵齐齐把魏云枫押送进阴冷暗潮的牢房。一路上若凝哭着阻拦,甚至想不顾天规动用神力,还是被魏云枫摇头制止。他只是冷漠,苍白的脸毫无血色,也许他早已料到没有转圜生机的余地。

      若凝快疯了,她不可置信——他这样的人,为了保一城百姓不惜违抗军令,不顾朝廷舍城求和也要单枪匹马击溃敌军,怎么会养兵谋反?怎么就是欺君罔上?怎么可能被凌迟处死?

      他不该这样死掉,魏云枫哪怕死在战场上都不该在众目睽睽之下蒙冤受屈。

      魏云枫被凌迟的那日是酷暑中的三伏天,惺惺作态的官员举着所谓叛国的证据在大庭广众昭示,若凝愤恨的眼神甚至能剜人。

      围观的百姓热得都快要融化,那跪在行刑台的魏云枫呢?若凝死死盯着他身上鲜血淋漓的伤口,记忆里沉稳如他,彼时也奄奄一息。她再也控制不住泪水。

      不是没想过劫狱,牢狱里魏云枫最后的嘱托就是让所有人走掉,自己揽下所有罪责。

      那一刻若凝深深感到自己的无力,空有一身修为法术,却不能有丁点儿作为。因为她自己就是守护天规的神仙,不能改变凡人命数,只能眼睁睁看着喜欢的人死在自己眼前。

      日光刺目,若凝感到一阵阵晕眩。在百姓一片哀恸哭嚎中,刽子手手起刀落,血光四溅。魏云枫的身体软软倒下,头颅滚到若凝脚边。

      恍惚间,若凝感到脸上肆意冰凉,一摸手上竟是雪花,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这可是三伏天。

      然而这不是若凝一个人的幻觉,周遭竟真的开始变冷,百姓们纷纷抬头,有人开始大喊:“是雪!是雪!下雪了!三伏日降雪,天下有冤!天下有冤!”

      人群开始躁动,有愤怒也有哭号:“苍天无眼!将军冤屈!横遭枉死!”

      官兵眼看压不住人群,急的大骂:“装神弄鬼!圣上裁决,岂有冤案?依诏令,将魏云枫头颅悬于城墙之上三日!引以为戒!”

      若凝看着眼前的闹剧,冰雪纷飞,她如同置身事外——这也是人间,这便是此间游历一遭的结局了,她想。

      魏云枫的头颅被挂在城门之上不到一天,当晚就被偷走了。若凝披着斗篷怀里裹着可怖的头颅在黑夜里摸索前行,她不觉得害怕,心里有些东西已然麻木。

      魏云枫的尸身被草席一卷曝尸荒野。不过手下亲信在尸身腐烂之前就已拖走安置,今晚在郊外与若凝会合。

      他已沉冤枉死,没有人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尸体再被糟践。

      寒鸦幽鸣凄厉,若凝看到亲信一行人举着火把,用车马载着棺椁等她。

      她将头颅小心安放进棺椁。最后一眼,若凝看到的还是记忆里他敦厚待人的模样。合上棺盖,苦涩的泪水不断涌出,不知何时如雨滴落。

      若凝站在远处,火光绰约,看着亲信们在棺椁旁默立良久,作最后道别。

      手下亲信说,魏云枫的意思是,他戴罪而死,若能留得尸身,便带回城乡故里。城外山脚下,有一棵他亲手栽种的桃树,树下是魏云枫为亡妻立的衣冠冢。

      魏氏早丧,也没留下尸身,魏云枫便立下遗嘱,死后与亡妻遗物一同安置,合葬于一冢。

      若凝就说,那晚上我去把头颅偷来吧,我没什么本事,也想替云枫做点什么。

      月辉侧侧,夜幕下,亲信的车马走远,这一次,若凝没再跟着。

      她摊开手掌,掌心是一缕沾了血污的剑缰。这是她在人间最后一点私心,从魏云枫不离身的佩剑上取下。她紧紧攥住,指甲扣进血肉亦感受不到疼痛。

      下凡之前,她还是九重天的骄傲神女,这世间的一切令她好奇,她本以为自己有信心做好准备接受红尘洗练。

      她还是去魏云枫的坟前祭拜了一次,只是已记不得时间流逝了多久。墓碑已有斑驳,山路朽败,荒草开始长高,唯有那棵桃树枝繁叶茂,青果渐红。

      春去秋来,小小的一方坟茔在天地间显得如此孤寂。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人死如灯灭,神仙,又何尝不是另一番照影?

      那一刻,若凝内心的空落被无限放大。她是不是该回家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小时候爱看古早仙侠文,现在的市面却大不同了。靠爱好写写,剧情虽然慢,但也算一种风格?(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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