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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不归人(九)
      24.

      江澄在金麟台下见到了一个男孩,顺着金麟台长长的台阶滚落下来的男孩。

      那个男孩进入江澄的视线之前,曾经在金麟台最高一层台阶上等了三个时辰,之后被一脚踢下台阶。

      他被台阶磕得头破血流,却什么话都没说,只吃力的撑地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又抹掉顺着脸颊留下来的血渍。

      身前身后,讥讽轻蔑的眼神,似乎都与他无关,他顶着一簇簇不善的眼神,背起行囊一瘸一拐地走了。行囊和来时几乎一样,只少了一枚母亲珍藏多年的珍珠,那枚珍珠比他还大一岁。

      离开时,他没看到天上的江澄。

      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可是江澄尚未跳下三毒,便有眼尖的守卫迎上前,满面带笑,谄媚地躬身请他入内。

      “江公子,您怎么这会儿才来,我们家少主偷空出来好几趟都没迎到您。”

      一边说着,那守卫一边招来个下属,“快,脚步麻溜点去禀报宗主和少主,江公子来了。”

      江澄驻足,转头看向旁边的小巷,若有所思地说道:“不急,金宗主不得空我等会儿便是,莫要惊动别的客人。”

      最后他问,“那孩子是谁?”

      是谁?守大门的都知道那是宗主的债,风流债。只是,这话不能在大门口说给江公子听。

      圆滑的守卫恭维着岔开话。

      余光瞥见守卫们的脸色,江澄心里有数了。

      “我去见一个人,晚点来找你。”江澄点燃一枚传声符,然后转身跟上那个孩子。

      圆滑的守卫没有作声,悄悄退回到他原本的位置,像往常一样。

      25.

      “你是谁?”

      小巷的对面,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他的声音穿过逼仄的巷子,从那头传到这头。

      忍痛绕开堆砌杂物的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往后退却半步,却不慎撞翻了旁边的杂物。

      乒呤乓啷,麻烦总是喧嚣着蜂拥而至。

      杂物东倒西歪时,总见不到人来收捡,东西倒了一地,它们的主人就出来埋怨碰到东西的行人,全然不顾一条路被挡去大半,杂物早晚会倒。

      孩子陪着笑脸,满嘴的道歉,他蹲下身,熟练地将东西重新堆起,从大到小,由重到轻。

      妇人见状,嘟囔了两句,转身回家。

      巷子里重新安静下来,这时候孩子才得空,可以专注地打量堵住他去路的人,修长的男子,长发高高束起,白衣黑袍,腰悬佩剑。

      那人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脸,听声音,金玉相击般清澈,想来年纪不大。

      “你是谁?”

      那人又问了一遍。

      “我叫孟瑶。”孩子小心翼翼的回答。

      “我问,你是谁?” 语气中添了些不耐烦,停顿加上重音,令对面的孩子明白,那人问的简单,可是他不想听到简略的答案。

      真霸道。孟瑶在心底啧然评价,面上他带了些讨好的笑意,讨饶的口气试图让对面的人生出点同情,“我……我的身份不方便在这里说。”

      男子闻言点头,赞同道:“确实。”

      顿了顿,他转身走出巷子,“跟上。”

      这是个习惯下命令的人。孟瑶暗自给带路的男子又加了一条备注。

      走出小巷,孟瑶发现,男子穿的是紫色的外袍,这个颜色有很多人都会去尝试,紫色显贵,可是这个颜色也很刁钻,穿不好就显俗。

      衣袖的花纹是上品蜀绣,丝织的万字纹腰带,皮革软靴落地无声,这人是个富户少爷,还是个练家子。

      他来截住自己,是为了什么?

      胡思乱想间,孟瑶跟着前人走进了一座阔气的酒楼,接着上楼进到雅室。

      那人进屋后并不说话,只解下佩剑放在圆桌上,随意坐下,看过来。

      他年纪不大,脸线的棱角还残留了一点点弧,只是那双杏眼中冰封了一片湖,寒气冻得孟瑶忍不住想朝手心里呵口气。妙目谛视之间,是一种绝艳的姿色。

      紧张的人,总会忍不住有很多小动作。

      端坐方椅上的男子,指尖都没动一寸。站着的孟瑶,忍不住攥紧拳头,重心换到了左腿上,他左腿带伤,疼痛能凝神。

      “我是江澄。”

      那人看到他全神戒备,浅笑了一下,笑不及眼。

      一般人介绍自己都会说,我叫某某,而他说,我是江澄。

      很自信的口吻,好像,他只要说了,别人就该知道他是谁,如果不知道,那就是听的人孤陋寡闻。

      如果面前的“江澄”,就是孟瑶所知道的那个“江澄”,那他确实有这个自信。

      “原来您是莲花坞的江少主,还请恕罪,我真是眼拙,这么一路走过来都没认出是您。”孟瑶躬身长揖,软软笑着告罪。

      江澄没有理会他的言不由衷,只是直直看进孟瑶的眼睛。

      沉默,片刻后孟瑶才反应过来,江澄在等他说话,

      “你是谁?”这种没有提示的问题,最难回答,名字、籍贯、身份,对方恐怕不会想知道这些事情。他和金家的关系,第一面就交代这些,未免太草率。

      视线被那双眼睛牢牢缠住,不敢移开,清冷的眼神,明白地告诉孟瑶,他不是个好糊弄的人,也不接受糊弄。

      真真霸道。

      孟瑶苦笑,额头上浮起一层薄汗,汗水浸入他额角的伤口,刺得头皮抽痛。他在金麟台上,被人用蔑视的目光耻笑了三个时辰都没这么煎熬。

      轻舔了一下起皮的唇,孟瑶勾起抹苦涩的笑,“我叫孟瑶,云萍人士,母亲已经病逝,今日是来金麟台寻亲的,可惜,对方不认我。”

      “你寻的亲是谁?”

      果然不好糊弄。

      孟瑶的苦笑深了些,只是还保持着笑,不管多难看,他都没有放弃笑,“我寻我的生身父亲,他叫金光善。”

      “你母亲是谁?”

      “我母亲叫孟诗,云萍……”

      “好了,不用说了。”江澄打断孟瑶语调越来越黯然的话,“金家从没有认回过任何一个……流落子,你找去也是枉然。”

      孟瑶艰难地维持着笑脸,如何不知道,找去也是枉然,从他被踢下金麟台起,他就知道,他这种身份,被人看不起。可是他不甘心,他的父亲,名动天下,他却只能在那种地方长大,备受欺凌。他要改变被人看不起的处境,最大的机会就是认祖归宗。

      现在父亲只是没有看到他的能力,只要他有机会,让金麟台里那个人看到他手腕的机会,他会让那人认回他的。有用的儿子,就算是当下属,也好过外人的,不是么。

      只要有机会,一个让父亲看到他的机会。

      “你先在此住下,好生养伤。我在太原有栋宅子,现在缺人,你考虑一下去不去。”江澄观察了一会儿,起身,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孟瑶怔忡呆立,半晌,苦笑终于垮塌。

      这人来的突然,走的干脆,抛出想知道的问题,又丢下一个选择。

      看似是等他做出选择,其实是给了他一个机会。

      孟瑶决定,抓住这个机会。

      26.

      太原的江府……

      人员来来去去,每日里,来的多,走的也多。

      慕名的,被江澄安置的,逃荒的……

      账面都靠自给自足,剑客也好,侠女也好,流民也好,来了都要做事,赚取生活所需。

      不会做的,有人教。

      每月,江澄会来两次,短宿二三日,教书授武布置课业,然后便飘然离去。

      偶尔,还会有些侠客、掌门或者是少主来此,也是短宿几日,做和江澄一样的事情,三五日等不到人,他们就留下手信自行离去。

      据管事说,修真界的金少主、聂二公子和蓝公子每季必来一次。

      江府没有门槛,进出都没有。

      进来者,只要没作奸犯科,都能留下。

      离去者,不受刁难,送行之人还会道一声“珍重”。

      结果,年轻的呆不久,留下的都是老弱妇孺,伤残病号,还有些闯腻了,打算养老的江湖人。

      带着雄心壮志而来,只为了抓住一个机会证明自己,可是,堪比蛛丝结网的琐碎磨尽了他每日的精力。

      午夜失眠时,辗转反侧间,孟瑶怀疑自己到底是抓住了一个机会,还是掉入了一个陷阱。

      来到太原后,他才知道,云梦之外,江公子的名头比江少主更大,俗世之人,知江澄而不知江枫眠者众。

      这样一个有名有姓的仙门少主,将他丢在此处,安抚一众老弱妇孺,整日和鸡毛蒜皮纠缠,是不是为了荒废他的年岁,让他此生再也无力和金少主争?

      近日来府上的修士多了些,有个修士说,聂氏与温氏最近争端不断,战场离此地不远。

      论功还欲请长缨,战场,才是出人头地最快的地方。

      孟瑶想走。

      在孟瑶看来,江澄是一个上位者,年轻凌厉,专横霸道。

      倨傲的人,孟瑶见过太多,含着金汤匙出生,被仰视的目光奉承大,长大以后,俯瞰他们脚底的人,居高临下。

      这种人对低位者,连阴谋都不屑用,傲慢的认定泥塘里四脚朝天的鳖鱼,哪怕被晒死都翻不过身。

      孟瑶讨厌这种人,都是世家血脉,兰陵金氏宗主的亲儿子比他们更高贵,凭什么境遇天差地别。

      他本来也该讨厌江澄的,可是,犹豫了,那人曾经想说的是“私生子”吧,流落子,呵~

      因为江澄的停顿,因为这一句“流落子”,孟瑶决定,留够一年。

      一群被逼到绝路的土匪们闯进江府,死前打算大开杀戒,黄泉路上拖些垫背的。

      少侠们拔剑冲出去,只留下没见过这种阵仗的人们乱成一团。

      养老的江湖客仗剑守在入内院的窄巷处。

      孟瑶也找出自己的剑,冲了出去,他想证明自己,用敌人的血。

      土匪虽然没有像少侠们一般学过正统武学,可是面对面用血历练的刀法,比纸上谈兵更致命。

      剑被打落,那一刀快劈到面门的时候,孟瑶后悔了,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以为自己会是将,但,真在战场上,他也可能是骨。

      “铛”,青光闪过,马刀断,孟瑶听见了风声,很好听,一阵又一阵,那天晚上,风很大。

      剑如果够快,够利,杀土匪就会很快。

      死尸遍地,鲜血横流,江澄站在那中间,他的阔袖没有飘动,他的发带也静静趴伏在肩头,孟瑶反应过来,之前他听到是鲜血从伤口喷出的声音。

      “前辈没有动手,就别强出头,你们该去好生安置妇孺孩子的。”江澄振腕甩掉剑刃上的血珠。

      没有得意,没有冷笑,也没有嘲讽,这些经常能在打赢的少年剑客脸上看到的表情,江澄都没有。

      他脸上,只有认真,他在认真教授还活着的少侠们应该怎么做。

      老弱妇孺都在后院,江澄和身强力壮的男人们一起,将土匪的尸首搬出江府,堆到外面的驴车上。

      引水冲洗地面,孟瑶第一次见到江澄运用仙门法术,江澄在用仙门法术冲洗地面。

      孟瑶知道,金丹修士可以御剑,可以传送,但是江澄是骑马赶回来的。

      “为什么不御剑?”孟瑶控制不住自己,他忍不住指责着。

      江澄笑了,像是因为他的话想起了什么,脸上带着回忆,“土匪是走着进来的。”

      “他们只会走,可是你会飞,本不该死那么多人。”如果江澄能早些赶到,有好几个少侠都可以救下来。

      “也许,本来连你也活不下来。”

      江澄抿了一口酒,淡淡地说:“不要做无谓的假设。过去我一直纠结于“为什么”,为此,我搞得自己头破血流,可是依然找不到答案。当我放弃纠结于‘为什么’时,我发现,没有被关注的过程,成了我的立命之本,我最关心的目的反而最无足轻重。”

      江澄喝完手中的酒,便离开了。

      孟瑶在天台站了很久,他看到了第二天的日出,一轮单薄的太阳,他甚至能一瞬不瞬地直视它,它无视旁观者的目光,负重向上爬,最后,终于冲出浓厚的云团,跃上天顶。

      江府的东边,有座山,翻过那座山,继续走,就能到聂家。之前,孟瑶很想翻过去,看看山的后边是什么样。其实,在他看向东边,觉得东边那座山后会更好时,东边的人也在西望,也在向往翻过他们西面的那座山,看看山后会是什么样。

      这一刻,孟瑶决定,不翻了 。

      很多年后,孟瑶庆幸当年抓住了那个机会,更庆幸,他决定留够一年。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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