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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确系未有差 ...


  •   七

      五年前,大概我二十六七岁的时候,觉得自己在世界上渐渐失去了小孩的位置。我不知道当代人是不是都像我这么晚熟。青春期的时候我反而没什么感觉,也没有叛逆过,唯一忤逆我爸妈的事就是后来去拍电影。但是二十几岁的时候反而过回头了,总觉得自己还不应该就这么大了。
      我跟你讲了我弟弟的事情,他讨厌我也很合理。我家三个小孩,我是最受偏爱的那个。比如我妈做了一桌菜,我喜欢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想不吃什么就不吃什么。但我哥我弟就不是,他们挑食的话,爸妈就会不太高兴。
      那个阶段我事业发展也差不多到了尴尬期,电影是拍了一些,总也没有起色。后来工作也少了,时间长了,觉得周围对我的容忍度都在慢慢变低。
      过年我回家的时候,我妈在饭桌上委婉地说,前几天看你上镜,大概胖了。
      我低头看着那碗饭,不知道该不该动筷子。从前她才不这样,每年恨不得我早回家来,被她喂肥几斤。我觉得可能是她太久没在电视上看见我。她说的节目是都是一个月前录好的了,节目上宣传的电影是我两年前拍的。
      我本来想生气,但是已经失去了生气的资格,在饭桌上逐渐缩小了。
      年后我回去就开始夜跑,在古城墙下面的公园。当时新区刚发展起来,老城区住的人就少了,大冬天也没什么人出来。何况本来认识我的人就不多。
      大概七八点钟,但是天已经很黑了。老远听见一声,我以为野猫叫呢。走近了是一个人,背对着我。我近的时候他就不作声了。等我跑远了,背后又吊了清亮的一声。我才知道应该是唱戏的人在吊嗓子,他们这的地方戏,从古时就很有名。但我不懂这些,也不知道到底是票友还是演员。
      我觉得是我打扰了人家,再跑过来也没敢停下望望。但那背影瘦得很,又高,笔直的一个,戴着顶帽子。应该是演员,因为天挺冷的,我感慨人家用功,我这个现代戏子就懒多了,不是因为胖了连亲妈都嫌弃,绝不会在这天气出来。
      当时我不知道那是宜寒照,还是后来认识了他之后才晓得原来那会就见过他。
      大概到快夏天的时候,我终于进了组。说实话那个戏很烂,但是有的拍就还好吧。烂归烂,但他们还装模作样地找了戏曲指导。我不是说这个态度不好。但是就拍出来的效果而言,我觉得宜寒照的名字挂在上面也不大给他增光。
      那时候他也挺年轻的,比我大几个月吧,不过人看起来稳重多了。他当时理了一个寸头,为了戴行头方便。其实很俊朗。成剧组的人都老师老师地叫。我也叫老师。到跟他熟了之后他才说,别叫,听了烦。
      我也不知道老师这个称呼是什么时候流行起来的,但是那几年人人都是老师。我都没去上大学,一天也遇见一百个人叫我老师。但我不像宜寒照这么讨厌,不拿人的尊重当好。
      我在这个城市也不是没有朋友。不过那几年,同龄的人结婚的结婚,坚持不下去的回老家。好像这个年纪就是做出人生重大决定的最后期限。因为快三十岁了,三十而立,三十还立不起来就会被归类为人生的失败者。老朋友里只剩下一个摇滚歌手。到我拍完那部戏他也要走,因为他们乐队就剩下他一个人了。我认识他还是因为我第一部电影买了他们的歌当片尾曲。
      他走的时候我去送他,去他们家路上有一家很好吃的炸酥肉。我买了一袋。去的时候他都快收拾好了。他东西本来也不多,但房子更小,打包起来都堆在门口,没个能站的地方,我们就站在楼梯口吃酥肉。他住的地方楼道是半开放的,只有一面有屋子,像老式的职工宿舍。铁栏杆到腰,外面没什么景色,直对着商场的玻璃外壁,栏杆上全落的是灰。
      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他回去之后我们就没再联系过了。他本来为了唱歌戒了烟,那个下午光我们说话的光景他就抽了五支。我问他不想坚持了吗。他说坚持也干不到老啊,转行不如趁年轻。
      这人可能在别人眼里也是傻瓜。大学是个挺不错的重本,他毕业了家里首先是希望他接着读研,其次找收入稳定的工作。他一个也不愿意,就要搞乐队。他不怎么说这些事,不过听了没有不懂的。
      他说应该吃顿饭的,但我下午的票。等会房东来看完就得走了。我说客气什么,以后我去你家那记得请我吃饭吧。
      那天说话的时候就已经觉得很生疏,我们本来是会在夜里蹲马路牙子上一起喝酒的关系。但是当他决定要走的时候,就已经变了一个人。
      后来我还真去过他家在的城市,我想过联系他,又觉得很不合适。
      人跟人的关系就是挺脆弱的,一旦断开就很难再续。我老家也有中学时候的几个朋友,直到我当演员的前几年都还保持联系,回家的时候会聚。有一年我过年在剧组没回去,后来再也没能照旧。慢慢的也不知道以什么借口再联系,联系了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反正莫名奇妙,宜寒照就变成我那段时间唯一的朋友了。没事的时候就去找他玩。他那工作你也知道哈,虽然是演员但是性质上跟在单位上班没差,没巡演的时候也不太忙。
      对于他,忘记的事已经比记得的多了。
      我很感激的是,宜寒照那时候一直坚持说我很有才华。其实我都想过不要做演员了。跟我高考前那段时间一样,做大货司机就是我精神上的救命稻草,我一觉得生活上很难继续就梦想去做大货司机。可是很不现实。我父母都退休了,哥哥也不再做原先的工作。
      那时候,连宗世敏导演,就是挖掘我拍电影的伯乐,都放弃我了。
      我没什么情感经历,拍戏时要启发自己多半要靠想家里的事或者小说电影的情节来获得通感。我二十三岁的时候最后一次演他的戏,拍完最后一个镜头我就知道他再也不会找我了。那一天结束的时候工作人员散得七七八八,导演还坐在那。我走过去说对不起,我不了解的事情太多,做不了好演员。
      导演摇头说不是你的问题。要接着往下说什么,又抿起嘴,没再理我。只是皱眉对着监视器想事情。
      如果说我在电影上没有一点抱负,也并非如此。但我一直不想考究我是不是真的热爱这项事业,免得丛生出一些既然我这么热爱,为什么它不肯善待我此类的怨念。
      但是宜寒照说,有才华的人不出头,只会把世界让给庸人去占领。你想这样吗,岑扬。
      我觉得这个人怎么这么高傲的。但是他说话总是很鼓舞人心。我在他面前总觉得自己挺笨,没人知道如何在见识远比你多的人面前不表现得笨拙。那时候总觉得他有一种使命感,而且不惮于坦诚这点。让我觉得很佩服。

      好笑的是,因为我事业上没进展,我父母说,不如你先结婚吧。结完婚,如果不想再演戏,拿钱去做点生意也挺好。先成家,再立业。
      可能因为那时候我弟弟也已经结婚了。大哥的小孩已经四五岁。过年的时候桌上一看,就我是一个人。父母就是总有件事非要替你发愁。但我觉得是不是太滑稽了一点。我连女朋友也没有,就要我结婚了。
      此前我不是没谈过恋爱,但我感情上开窍真的很晚。恋爱的时候是觉得互相有好感,但是继续着慢慢就觉得没有意思。直到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真正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我也没太怀疑过自己其实是喜欢同性。
      所以一开始我说我是同性恋的时候,只是为了气他们,是我觉得荒谬之下的一点反击。
      但我爸连夜跑过来找我,说我妈被我气病了。回去一看我妈好好的,只是要我回来执行家法。我爸把我带去乡下老家的祠堂,让我跪下。
      我说你别胡扯了。
      他说我们家怎么会有你这种人,不肖子,没有一件事情顺我们的心。
      然后他哭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我爸哭,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内疚还是什么的。我只觉得整件事情都太荒谬了。我不知道如果我真跪了他会不会打我,但当时几乎全家都靠我养。我想他也是知道这点,最后才哭了。他因为不好打我才哭。因为这点我后来甚至还觉得我爸算是个讲道理的人。
      我跟他们解释清楚我只是瞎说而已,其实没有这样的事。
      但是等我回去再看见宜寒照。
      我回去是被我爸用车带走,回来只好自己坐高铁。我跟宜寒照说了这一堆破事,他大概出于一个朋友的好心过来接我。
      我出站的时候看见他站在路边。很少看见他站得那么随意,衣服套在他身上有点松松的。偶尔踢一下水泥台阶。
      我突然就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只是在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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