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雾》秦焰

68、Chapter 68 天下鼓角何时休

　　程璐这么问是有原因的。
　　赵衡的母亲原本是赵光的正房夫人，但有孕的时间要比赵光的侧室晚一些，所以赵衡与赵衎虽然同岁，但还是比赵衎小了几个月。换言之，赵衡是赵光的嫡子，赵衎是赵光的长子。
　　当初侧室有孕的时候，位于姜国境内的羽士家族子桐李氏的家主李方旭夜观天象，推断自己有生之年俞国必然难以维系，而推翻俞国的将星，正落在赵光的府邸。经多方打探，李方旭断定赵光此人懦弱无能，没有开国的气魄，由此将目光转移到了侧室的肚子。
　　李方旭与林夫人沟通后，两人达成共识，李方旭会帮助侧室的孩子夺得天下，而侧室会保证在孩子登基称帝后，敬李方旭为国师。
　　然而两人的协议达成没多久，赵光的正房夫人也有了身孕，侧室担心协议作废，李方旭索性联合侧室一起，除掉正房夫人的孩子。也不知是不是这孩子福星高照，偏就执拗地赖在母亲肚子里，如何也赶不去；一直到生产之时，正房夫人丢了性命，孩子却健康无恙。这个孩子，也就是后来一统天下的赵衡。
　　那时侧室是如何与李方旭沟通的、李方旭又是如何想的程璐不清楚，程璐只知道李方旭和侧室的合作仍在继续，因为赵衡自打生下来，他的生活就没有平静过。赵衡身边的人总是会莫名其妙的死去，只有赵衡仿若刀枪不入。
　　这些事情赵衡从没有详细和方璞说过，他只说他小时候过得不太容易，主母想方设法想取他的性命、父亲又不信是主母在背后使绊子。在赵衡的生母去世后，林夫人虽然没有被赵光扶为正室，但也算赵家的主母；在赵光称帝后，成为齐国第一个在世的皇后。
　　程璐后来推断，赵衡能够判断自己的身世并不平凡与那一次方璞几人爬山、在山上遇见空桑程氏家主的丈夫程珏程仰行有关。程璐觉得程珏必然对赵衡有所点拨，才让赵衡断定谋害他的羽士来自子桐李氏；也是依靠程珏的点拨，赵衡才会找到对抗李方旭的方法。
　　李方旭虽然是子桐李氏的家主，族中也并非他一人说了算，还另有几个权利比较大的长老，其中最能与家主平分秋色的便是大长老。
　　李方旭其人有勇有谋，最重要的是他有野心。在他的父亲李哲成那一辈，子桐李氏得到了飞速发展，整个家族不断壮大，传至李方旭手上的时候，他便深知子桐李氏的发展触碰到了瓶颈，此时要么是冲出瓶颈，要么就只能看着子桐李氏由盛转衰。
　　李方旭的能力与野心不允许第二种情况出现，他为子桐李氏谋寻的出路是不再“遗世独立”、只在羽士家族间自娱自乐，而是要与凡人朝堂建立关系，借用他们的势力扩大子桐李氏的影响力。如能将子桐李氏树立为宗教般的存在，李方旭又何愁家族不能千秋万代。
　　然而玄门是有共识在的，其中一条便是因其能力与凡人的差距，羽士与凡人向来泾渭分明，这一点既是为了让羽士躲避凡间的战乱、专心清修，也是为了保护凡人不必与武力、实力远超自己的羽士为敌。
　　不论凡人还是羽士，都十分看重传承，而李方旭的想法却是要置祖宗规矩于不顾。所以李方旭不敢把自己的盘算广而告之，他隐蔽心思默默实行，比如夜观天象、与赵衎的生母达成合作。
　　子桐李氏的长老是为了夺权，还是反对李方旭的所作所为，程璐不得而知。她只知道赵衡必然找到了子桐李氏的大长老，将李方旭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与他的计划说与大长老听；而大长老在权衡利弊下，选择与赵衡合作，对抗李方旭。
　　大长老的想法很好理解：刨去家族的内部斗争不谈，李方旭的行为原本就是与祖宗规矩对抗，大长老想要教育小辈是自然的。另一方面，大长老想必也思考了李方旭想法的可行性，可是幼时的大长老经历过百年前的周氏之乱——百年前括苍周氏希望一统玄门，却被其它羽士家族联手击溃——他不希望子桐李氏成为当年的括苍周氏，所以决定将这种可能性从根源上杜绝。
　　于是那时的局势就变成赵衡与大长老合作对抗皇后与李方旭。期间具体的争斗不消细讲，总之有了大长老的助力，赵衡不再惧怕李方旭的羽士势力，放手对抗皇后与赵衎，先是用计取了皇后的性命，后来又逼得赵光退位，自己当上了皇帝。
　　赵衡继位不久，太上皇赵光病逝。再之后赵衎、赵衠、赵衔三位王爷联手，发起了“三王之乱”，但被赵衡镇压，最后三王无一善终，赵衡也坐稳了龙椅。
　　李方旭在这场斗争中站错了队伍，自然大受打击，大长老趁机将李方旭与齐国皇后、赵衎勾结的证据在家族内公之于众。那几年李方旭为了让子桐李氏突破瓶颈，也算大兴改革，所以得罪了不少人。此时此等违背祖宗家法的事情一出，自然一石激起千层浪，大长老没怎么费力就把李方旭逐出了家族。
　　程璐相信自从赵衡坐稳了龙椅、大长老也实际掌权李氏之后，两人应该没再有太多的联系。然而权谋斗争向来是个轮回，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只有循环往复，没有收场完结。
　　羽士的寿命虽然比凡人要长一些，但左不过长个几十年，书上有记载的、未得道成仙而寿命最长久的羽士也不过活了两百岁，大多数羽士活到一百三四十岁就要不行了。这大长老高寿，是将近一百五十岁的人了，归西可以说是随时的事。
　　在这种情况下，子桐李氏家族内必然会又一次出现夺权的局势。毕竟大长老大长老，他只是长老、不是家主，真正的家主还是李方旭的儿子李怀瑾。李怀瑾在大长老的掌控下做了这么多年傀儡家主，此刻说他没有半分真正掌握家族的心思是没人信的。
　　但是大长老也必然存了私心，这些年他一直有意扶持自己的儿子，虽然他的儿子比起李怀瑾来说资质确实差了不少，但是有他这个做爹的在后面撑着，支持者仍不在少数。所以此时此刻子桐李氏又一次面临权力斗争的交替，而家主的身份最后会花落谁家仍是个未知数。
　　程渊听完程璐的话，问道：“你觉得赵钧会联合李怀瑾，效仿当年赵衡夺位？”
　　程璐缓缓地点了点头，道：“当初赵钦搞出‘天书降世’那一桩闹剧的时候，为了让赵衡相信真的是方璞出现，专门请了羽士在宫中做法。后来赵钧既然能将这桩事查得清清楚楚，也就不会放过羽士的部分。
　　“但是这些年赵钧与赵钦相争，赵钧从来没有用过羽士的力量。女儿不相信赵钧在知道了赵钦有羽士支持的情况下，他自己会不动这方面的脑筋。之所以没有出现过羽士的痕迹，只怕是韬光养晦之策——赵钧必然等着将羽士用在肯綮处。
　　“既然阿爹说赵衡时日无多，那么赵钧翻身的机会也就不多了。赵钧与赵钦争了这么多年，说他突然愿意将皇位拱手让人，实在难以令人信服。女儿总觉得在赵衡死前还要出事，或者是赵衡弥留之际，赵钧与李怀瑾的勾当还是会被翻到明面上来。”
　　程渊陷入沉默，许久后他似乎轻叹了一声，然后对程璐说：“其实子桐李氏与空桑程氏还有过过节。”
　　这并不奇怪，大家族之间有摩擦碰撞很正常，所以程璐不知道父亲怎么会突然提起陈年旧事，但她还是顺着程渊的话问道：“然后呢？”
　　“因为李哲成设计害死了空桑程氏的小公子，也就是你的长兄，程琭。”
　　“阿娘提过，但没有细说。”
　　程渊点头，轻声道：“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确实很久，久到程璐还没有出生，久到程渊还没有得道。
　　那时玄门势力以七大家族为首：空桑程氏、宜苏向氏、括苍周氏、子桐李氏、柴桑陈氏、堂庭杨氏、钦山苏氏，其中以括苍周氏实力最强。七大家族一向平起平坐，直至括苍周氏的势力愈发壮大，其家主生出狼子野心，妄图称霸玄门。
　　彼时程璐的父亲程渊是空桑程氏的三公子，而她的母亲甘棠则是宜苏向氏的二小姐。
　　周氏兴兵后确占了上风，钦山苏氏几乎立即倒戈、向周氏俯首称臣，子桐李氏则因地理位置最为偏远，相对处于一个隔岸观火的状态。剩下几大家族虽然联起手来对抗周氏，却也遭到了不同程度的迫害，宜苏向氏甚至几近灭门，只有大公子和二小姐苟活。
　　可是二小姐甘棠也很快被括苍周氏掳走，说是要结秦晋之好，实际上甘棠没几天就被下了狱。据探子报，甘棠在括苍被施以重刑，以至于后来甘棠离奇从括苍的大狱失踪后，周氏都因笃定甘棠活不了多久、没有去寻。
　　甘棠失踪以后，宜苏向氏和程渊都在努力寻找她，但一直没有音讯。也是在甘棠失踪以后，伐周之战的战局开始有所变化，仿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鬼魅部队在帮助几大家族一般，他们接连夺回被周氏侵占的城池。
　　后来，宜苏向氏的大公子发现这支鬼魅部队的领导者不是别人，正是失踪已久的甘棠。但那时的甘棠性情大变，做事果决狠厉；而她的灵力也飞速提升，不仅不像是大刑后存活下来，反倒像是被人打通了任督六脉一般。
　　“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你母亲是魔君的独女，是人与魔的孩子。”宜苏向氏的先二小姐是甘棠的母亲，但生产时因为魔君已逝，她肉体凡胎无法支撑半人半魔的力量，所以也离去了。这些年甘棠一直由宜苏向氏的家主、也就是她的舅舅抚养，名义上也是宜苏向氏的二小姐。
　　这也解释了程珞兄长不成仙、反为魔的原因。程璐在心中暗道，但她没有打断程渊的话，而是听父亲继续说下去。
　　那时没有人知道甘棠的真实身份，旁人只道她行事狠辣、毒魔狠怪。某种意义上说，甘棠也确实对得起外人这般的评价。
　　就连程渊也是后来才得知，括苍周氏之所以能在短期内实力大涨，是因为他们培养了许多魔供自己驱遣——在那之前，曾有一场神魔大战，让神界与魔界陷于一片混沌之中，不然甘棠也不至于过了那么久才得知她自己的真实身份。
　　为了保护魔族的秘密，也为了给宜苏向氏报仇雪恨，凡是可能牵涉其中的人，都被甘棠取了性命，所以那时畏她的人多、恨她的人也不少。其中就包括钦山苏氏的公子苏穆清和他的爱人、柴桑陈氏的家主陈缉熙。
　　伐周之战以周氏的失败告终，之后的故事仿若万花筒般绚烂——七大家族中的括苍周氏和钦山苏氏覆灭，剩下的五大家族纷纷重建。甘棠和程渊也在经历了不少磨难后修成正果，两人不仅成了亲，还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所有人都以为一切事情都在朝着一个好的方向发展，一直到程琭九岁那年。
　　大约哪怕过了这么久，那件事也依然是程渊心底的痛，所以他只是简要地说道：“因为苏穆清死在你母亲手里，陈缉熙为了报复你母亲和我，也为了让宜苏向氏和空桑程氏内斗，设计谋害你的两个兄长。你母亲拼尽全力救回了珞儿，但是发现琭儿的时候，他已经断了气。”
　　空桑程氏和宜苏向氏的两个小公子一死一伤，自然是要彻查。两大家族动用了一切力量查出事情的原委，其主谋正是柴桑陈氏的家主陈缉熙。甘棠在得知事情的经过后不愿再加报复，她觉得冤冤相报何时了，但陈缉熙最终还是死于他自己的心魔。
　　甘棠和程渊还发现与陈缉熙合作的，另有子桐李氏的家主李哲成。彼时五大家族，空桑程氏与宜苏向氏、堂庭杨氏皆有姻亲，三大家族的家主也因在伐周之战中的无间合作而结下深厚的友谊。为了自己的发展，剩下两大家族携手也是常理之中，况且能带领自己家族从大战中存活下来的都是有勇有谋之人，他们的野心不可小觑。
　　甘棠不愿再生杀孽，但对于未来可能发生的摩擦她也不想坐视不理，所以她去找过李哲成，用了些手段说服他安静下来。
　　“我想你母亲或许把她的真实身份告诉了李哲成。”程渊对程璐说，“羽士拼尽全力也不可能成为魔的对手，这是生理的限制，李哲成无可奈何。所以后来子桐李氏才会这么安静，本本分分地努力发展。”
　　“阿爹也去找过李哲成？”
　　程渊几乎立即应道：“嗯。”
　　“得道以后？这样有阿爹和阿娘的双重身份在，李哲成就更不敢再造次了。”
　　这一次程渊没有立刻回应，反倒是嗫嚅片刻，才轻声发出了一声“嗯”。若程璐留心，她或许会理解程渊的迟疑是迟疑在那一句“得道以后”，那她兴许能领悟些什么，甚至勾起曾经的回忆也说不定。可惜此时的程璐只顺着自己思路讲话，没有留意到程渊的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