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雾》秦焰

64、Chapter 64 化作春泥更护花

　　程珞没有待太久就离开了，说要回去查杋儿的功课。程璐就笑说这是风水轮流转，谁让程珞自己小时候读着读着书就能靠着阿爹睡过去——这事儿随爹，怨不得杋儿。
　　程珞离开后不久，嘉树也回来了。程璐正在想程珞的话，没有注意到他。
　　嘉树端了些吃食坐到程璐对面，问道：“听桐安说，方才你兄长来过了。”
　　程璐被嘉树的声音打断思绪、回过神儿来道：“是。”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说是小寒快到了，提醒我回家。”
　　“没出事就好。”嘉树将面前的糕点朝程璐推了推，问道，“伯父生辰，你备好贺礼了吗？”
　　“嗯。”
　　“怎么了？看上去不太高兴的样子。”
　　程璐轻笑了一声，道：“方才桐安问选了江山放弃爱人的那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所以我想到了常晟。”
　　嘉树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然后呢？”
　　“不破不立，当初俞国积弊难返，不是常晟也总有别人。”程璐答道，“这些方璞早就想明白了，甚至还劝过赵衡在其位谋其政，做了一国之君便只能把天下放于私欲之前。”
　　嘉树应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或许也可以用一些不怎么磊落的手段。”程璐暗叹口气，道，“我不知道。我总想一个赤诚的帝王可以为朝野带来积极的气象，却忘了古往今来没几个人的帝王之路不是充满荆棘的。这样一路走来的人，又有几个能守得住赤子之心？”
　　“你在担心赵钦？”
　　“没有。人间事早与我无关，我不在意。”程璐望向嘉树，问道，“你说当初常晟待方璞那么好，和方璞的身份有没有关系？毕竟方璞是一国公主，常晟只是个臣属的儿子。”
　　“两个人初识之时必然是有的。但是随着交往深入，常晟喜欢的只能是方璞这个人，而非她的身份。俞国那么多公主，也不见他喜欢别人不是？”
　　“因为他和方璞最熟悉啊。”程璐笑了笑，说道，“说笑的。我也这么觉得。”
　　“你还是很介意常晟的事。”
　　“谈不上。其实这些年我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等在这里，我以为留在这里会让我想明白，但是三十年过去了，我还是毫无进展。”程璐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打着，“我说我想要常晟一句道歉，可是他当初对方璞说过不止一次，他说他不后悔他的所作所为，但是确实对不起方璞的真心。别说，那时方璞还真是有感动在的。
　　“我说我想要常晟一个解释，可其实他不解释方璞也明白，而且早已经不介意；若是易地而处，说不定方璞会和常晟做出一样的抉择。
　　“所以我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找寻些什么。我好像做了三十年没用的事。”
　　“你想要离开了？”
　　“是。”程璐顿了顿说，“但又有些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
　　“舍不得你。”
　　大约是没想到程璐会这么直白，嘉树一时没接上话。
　　“这些日子我冷落着你，但见你变着法子讨好我，我心里的气早就消了。我只是有些事情没有想清楚，也还有一些顾虑。”
　　嘉树很是温柔地问：“什么事情没有想清楚？”
　　“我不知道自己是习惯了你在身边，还是喜欢你在身边。又或者应该说我不知道自己对你的喜欢有多少。”
　　嘉树扬起一个漂亮的笑容：“喜欢多少都没有关系。我总能让你喜欢我多一点、再多一点的。”
　　程璐也笑起来：“是嘛。”
　　“当然了。”嘉树很是自信地说，接着又问道，“那顾虑呢？”
　　程璐不答反问：“你知道我的家世对吗？”
　　“知道，但……”
　　“但你不能说。”程璐打断嘉树的话，“我没有想让你说。我是想问你，我的出身很好对不对？我记得父亲得道，记得兄长是魔君，就算不提我母亲，只这两位，我的家世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是的。”
　　“所以你喜欢我，和我的家世有关系吗？”
　　“没有。”嘉树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程璐、肯定地回答道，“我喜欢上你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你有个魔君哥哥，有个、那么厉害的父亲和母亲。我只知道你很善良、但并不愚蠢，我只知道你很有趣、但不会让人觉得冒犯……哦对，你还那么漂亮。璐璐，我喜欢你是因为你这个人有太多值得我喜欢的，我喜欢的是你，不是你的哥哥、更不是你的父母。”
　　程璐点点头：“嗯。”
　　“你相信我吗？”
　　“不完全。”程璐诚实地说，“但这也不能完全怪你。你知道我的一切，我却不知道你的——准确来说我连我的都不完全清楚。所以我的顾虑某种意义上是来自于一种信息不对等，并不全是你的责任。”
　　“你在责怪我没有把全部的事情告诉你。”
　　“是也不是。”程璐说，“方才程珞也说有些事情一定要靠我自己想起来，说这是我必须经历的劫难，所以你不说不是你的错。但是理智上清楚不能阻止我情感上的不适，我也做不到没有一丝责怪的意思。”
　　嘉树点点头，道：“你应该生气的。”
　　毫无征兆的，程璐突然开口问道：“你到底是谁？”
　　嘉树直视程璐的目光，不答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你没有理由承担我的不高兴，除非你不仅是你。”程璐顿了顿，又道，“虽然阿娘没有和我明说过，但我能感受得到，她不喜欢你。阿娘不会无缘无故这样，只能是以前曾发生过什么事，而这件事，是我所不知道、或者暂时还想不起来的。”
　　嘉树轻轻摇了摇头，道：“我当然有理由承担你的不高兴。璐璐，我喜欢你，比你想象的还要多、还要深，所以我完全有理由，也完全愿意承担你所有的情绪。你的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你的忧伤也好、愤怒也罢，我很荣幸可以与你分享。”
　　“嘉树，怎么说我们也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将近三十年，你何必用这些话搪塞我？”
　　“我没有搪塞你。这都是我的真心话。”
　　“或许吧，某种程度上我相信你。”程璐弯起嘴角，“但是你逃避了我的问题不是吗？我再问你一遍嘉树，你到底是谁？”
　　“我是嘉树，是观音净瓶中的一颗甘露。”
　　“只是如此吗？”
　　嘉树倒是没有迟疑太久，他说：“不止。”
　　“剩下的你不能说？”
　　“最好不要。”
　　“说了会怎样？”
　　“我会害怕。”
　　“怕什么？”
　　“怕你离开我。”嘉树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神圣的东西。
　　“我为什么会离开你？”
　　“因为、我以前、做过一些对不起你的事。”
　　程璐有些意外，不知道是意外嘉树的话语，还是意外嘉树的直白。她沉默片刻才继续说道：“虽然我猜到了，但是听你亲口说出来，还是有一些、无所适从。”
　　嘉树没有道歉，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安静等待着，像是要听从程璐的发落。
　　“可以告诉我，是怎样的事吗？”
　　嘉树嗫嚅半晌，但终究还是只能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对不起。”
　　“也不能说。
　　“我有点恨自己了。恨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爱与憎恶、什么都想不起来。”
　　程璐眼中似乎有晶莹闪过，但很快就被她藏进眼底，她接着问道，“我来猜总可以吧。你背叛了我吗？”
　　“……是。”
　　“为什么而背叛？雄心壮志、功名利禄、还是一个女子？”
　　嘉树几次张嘴都没能发出声音，最后只是认命般的笑了笑，答道：“雄心壮志。”
　　程璐望着嘉树也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角又带了泪。
　　“我有一段时间自私地感激你的劫难，因为你想不起从前的事，也就不会排斥我留在你的身边。”嘉树原本是低着头的，此时突然抬起头看着程璐的眼睛，问道，“你恨我吗？”
　　“我什么都不记得，谈什么恨。”
　　“所以也就无法说原谅。”嘉树接着程璐的话说，“我得承认我一直在奢求你的原谅。令堂说我留下来是因为我要对你赎罪，我那时反驳她说我是因为爱，可是我心底明白，我对你的爱完全真心，但夫人的话也不全是错的。”
　　程璐诧异地看着嘉树，像是方才看透这个人般说道：“你真的很自私。嘉树，你是不是觉得你将卑劣的自己说给我听就是坦诚？我告诉你，不是的。你只是为了让自己少受一些良心的折磨，所以将一切都施加到我的身上，让我来抉择、让我来做那个恶人。”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呢？”程璐道，“一边说你对我的真心不惨半分杂念，一边说你渴望在我身边日夜赎罪，你让我相信哪一句话？你只不过是把这些摆在我面前，然后告诉我说，‘你愿意信哪一句就信哪一句吧，你来决定’。嘉树，你告诉我，这不是自私是什么？”
　　“我……”嘉树大约是想要辩驳，但终究没有开口，只是说，“‘对不起’这三个字太轻，我知道你也并不需要。过去的事情我没什么能解释的，不管是出于怎样的目的，我不能否认我伤害了你，所以你怨我、恨我，都是我应得的。”
　　程璐冷笑，但嘉树没有理睬，而是继续说下去：“不管你信与不信，从我二十多年前来到这里的那一天开始，你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我承认我曾经为了我以为更重要的事背叛了你，所以当上天慈悲、让我发现我还能有机会弥补的时候，我就决定此后不论发生什么，再没有其他任何事情能重要过你。
　　“你在冥界，我便陪你在冥界；你若去凡间，我也同你一起再入红尘。不管你去哪里，我一定拼尽全力跟随。如果，如果你厌恶我、不愿意再看到我，我也会随你的心愿、绝不打搅。”
　　程璐又一次冷笑出声，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一番话特别感动？”
　　“我发誓，这是我的心里话。”
　　“若我仍是方璞，大抵是感动的。但很可惜我是在这茶楼生活了三十年的程璐，是听痴男怨女背叛戏码听了三十年的程璐。”程璐不屑地说，“你这一番话，也就感动了你自己。”
　　嘉树笑着摇了摇头。
　　程璐问道：“你笑什么？”
　　“笑我的报应。你当初很信任我，但现在我甚至不能让你相信我的话。”
　　程璐耸耸肩，没有说话。
　　“我去准备晚饭。你想吃什么？”
　　“就这样？”程璐有些生气，“嘉树，你除了逃避，还会做别的吗？”
　　“我不是逃避。是既然我不能让你相信我的话，我就只能用实际行动来告诉你我的真心与决心。”
　　程璐直视着嘉树的眼睛，倏忽叹息道：“我有没有说过，你和常晟、真的很像。”
　　嘉树的上唇微不可见地轻颤了一下，问道：“哪里像呢？”
　　程璐微笑着摇头，道：“说不清楚，就是很像。”
　　嘉树沉默着点头，却又很突兀地问道：“你会原谅常晟吗？”
　　“我想我早就原谅他了，早在我还是方璞的时候。”
　　“原谅，却也无法接受。”
　　“一个国之公主，一个国之栋梁，心中原本也不能只装着儿女情长。”程璐微笑着说，“若是生在盛世，方璞大可与常晟琴瑟和鸣；但既然生在了乱世，常晟心中就该装着山河天下，方璞为万民供养、也该为万民牺牲。”
　　“我倒是想你去做那个心中装着家国天下的公主，你去受万民敬仰、去爱万民。而我，就做你身后那个没人看到也没人在意的人，只要能陪着你、爱着你，我就知足。”嘉树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说，“这也是常晟的愿望。”
　　“是吗？”程璐仍是微笑，道，“或许吧。”
　　“一定是的。”
　　程璐又一次盯着嘉树的眼睛，但片刻后她没有再争论，只是说：“煮些粥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