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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26 ...

  •   “婶婶,你快歇会儿,这里我来弄。”沈云开看着老太太笨拙的身躯如鲠在喉,想阻止却不知如何开口,直到老太太如雕像般保持着一个姿势,片刻未动,他一下便了然——老人心中的情绪快要接近临界值,再拖延一秒就要爆发出来。他懂老人的自尊,于是赶紧上前将她劝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他顾不上,也不敢看屋内悄无声息却汹涌落泪的三人,胡乱将地上看得清的大件垃圾扫到垃圾桶,又把打翻的物件扶正,随后顾不得孙女俩愿不愿意,拉着她们就下楼往车里走,直到替她们关上后座的门,所有人不发一言。
      沈云鹤像一个被抽离意识的机器人,始终沉默着坐在自己位置上,泪水淌过他的脸颊、鼻尖、下颌、最后渗进裤腿的面料里,和裤子强行融为无法剥离的一体。漫长的疲惫和无力感一浪接一浪袭来,他每时每秒都想终结这可笑的一切,却始终缺乏狠心与决绝。在社会关系中,对付唯唯诺诺之人有的是办法,而穷凶极恶之人,更只需找准七寸要害便能将其拿下。唯独那些在行动上付出但以道义准则时刻中伤他人然后永远自诩受害者之人,一旦遇上,只能认命,因为他们遵循的道理,从来不是源于事物发展规律的道理,而是他们根据不同场景随时“更新调整”的道理,他们看到的角度,也往往只有一个“他们受伤的角度”,简而言之,在人情道义上,他们自有一个世界。这就意味着,他们对外界一切想让他们改变的“真理”有着天然不可打破的屏障,即使无辜之人也只能如死鱼般接受无差别轰炸。可是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你又无法有理有据地指责他在伤害你。
      沈云鹤的生活像一块三明治,温润清香的外表,溃烂不堪的内里,幸而有沈行周这样一个珍贵馅料。她的可贵,绝不仅是身为女儿家有着温柔美丽的外表,也不仅是能易地而处的同理心,而是她对万物的感知,敏感细腻的同时却深度尊重万事万物的兴衰更替。小学班主任是一位语文老师,毕业时曾说她有超乎一般同龄人的慧根,现在的年纪主任也曾夸她,写文章别具一格,颇有欧阳永叔“文与道俱”之风,很多人对她有误解,觉得她是多愁善感之辈,而她的内核却恰恰极富理性。女儿的降世与成长常常让沈云鹤觉得,这是老天对他这段无法言说的婚姻的一种补偿,但是如果硬要衡量两者,他甚至觉得这份补偿远远超过了他承受的所有不公。外人很难想象,一个快接近不惑之年的人,遇到一些想不通的人生问题,常常能在和一个十余岁小儿的聊天中得到开解,得女如此,夫复何求。
      沈云鹤和沈行周,一场父女,亦师亦友,惺惺相惜,也是在一段不健全的家庭关系中彼此牢牢扶持的修行者。
      沈云开内心不忿,直接把车开到了自己家里,他回头对祖孙俩说:“婶婶,你们今天先在这里歇会儿,你们一路也没顾上吃东西,周周也饿了,我去让知矜做点吃的。”
      沈老太太明白他的意思,此时的她神色平静了许多,说道:“既然来了,总要回家的,小玉这性子,闹一阵就过了,要是知道我们来了不回去,反倒一直僵着,云开啊,你进去吧,我和周周两个人走回去就行。”
      “婶婶,您这会儿回去也是给自己添堵,每次闹成这样,没个三天两夜,她不会下楼的,您就在我们家歇着,过了晚饭再回去也不急。”
      老太太伸手抚上孙女的后脑勺,目光分外柔和:“日子既然决定过了,那就不能躲,是你的总归逃不掉,我们都习惯了。”
      沈云开见拗不过她,只好步行将俩人送到门口,他朝昏暗的客厅望了一眼,一股强烈的不适感冲上头顶,便一刻也不想多呆,转身就走。
      走进屋内,沈行周瞬间觉得周身凉了几度,并且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她抬头望向楼上的房间,试图抓取一些声音信息,但是四下鸦雀无声,看来陪妈妈来的阿姨们都回去了。
      “周周,奶奶现在去做饭,你待会儿上楼去看一下你妈妈,问一下她,晚饭要不要下来吃,如果她不想下来,我们就给她端上去。”
      沈行周点点头,然后走到沙发旁,先整理带回来的东西。
      她将理好的东西带到自己房间放好以后,去卫生间洗了个手,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开始出神,刚才奶奶的话其实说不说都要去做的。她觉得自己的脸有些泛油,取下毛巾洗了把脸,擦上润肤霜,整理了一下并不皱的领口,又将马尾拆下来重新扎了一遍,反复做了几次深呼吸,终于,她觉得镜子里的女孩恢复了漂亮的容颜。
      走到妈妈房间门口,刚想去转锁的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她不知道是应该直接开门进去还是先敲一下门,不过片刻的犹豫后,她还是选择轻轻打开门,门缝变大,她慢慢看清了房间的全貌,以及蒙着被子毫无反应的人。
      “妈妈,晚饭就快好了,你不想下去吃的话我给你拿上来,奶奶做了好几个你爱吃的菜。”沈行周避开了所有敏感话题,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不饿,你们自己吃吧,不用管我。”被子里的人纹丝未动,只钻出一阵潮湿浑浊的声音。
      沈行周仍在尝试劝说:“不吃身体吃不消的,要是胃口不好的话就吃点菜,我再让奶奶帮忙蒸个水蒸蛋”
      “你去吃吧,不用管我,我真的吃不下。让我睡会儿。”关玉始终没有动弹。
      沈行周无奈,也没再多说,轻轻退出房间。
      沈云鹤还没回来,其他人也不想打电话去催他,一顿饭,祖孙俩吃的乌云沉沉。可就在她们吃完要收起碗筷的时候,一声卯足了劲的关门声如平地惊雷,俩人身躯一震,同时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沈行周还没来得及完全抬起脖子,指责声已如雨点般砸向她的天灵盖。
      “你还真是吃得下啊,生了你这么个没良心的,哪天在我的灵堂上胃口也这么好吧,我就知道,你们一家老的老,小的小,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巴不得早点娶个新媳妇儿进门,哼!你别高兴地太早,后妈还不如我这个你讨厌的亲妈,到时候人家生个儿子,一家人其乐融融,你被赶出去到街上乞讨也没人会来管你,谁让你是个不带把的呢,他们沈家巴不得我们母女俩都早点滚出去!”
      沈老太太竭力克制着即将涌出的泪,用喉咙调整呼吸,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小玉,周周今天也一天没吃东西了,她来叫你的时候你还不饿,所以我把菜留开了,等你想吃了,我重新给你烧。”
      “砰!”回应她的只有一记无情的关门声。
      祖孙俩谁也没有再讲话,继续手上的活。
      睡梦中的沈行周迷迷糊糊听到对面客房传来的洗漱声,她料想到是爸爸回来了,虽说是客房,一年中倒是爸爸睡的频率最高。
      接下来的几天,女眷们每天轮流“侍疾”,待关玉心情好转,一切也就像没发生过一样,沈云鹤也搬回了自己房间。每个人都调整好心态,心领神会地接受下一次随时会到来的狂风骤雨。
      在沈行周的成长轨迹中,有一些情绪,就像原地画圈,周而复始,情绪的本身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久而久之再不适的也适应了。杨南兮送的那部相机成了她的心头好,也许是生活中有了太多固定确信的东西,她对不受自己掌控的未知的世界始终怀有一团火。
      燎人的暑气不知不觉中开始退二进一,厂里也变得忙碌起来。车间里没有空调,沈云鹤决定去批一些棒冰给大家降降温。沈行周知道后迅速钻进后座。
      这家冷饮店开在一座石桥的桥坡上,自打沈行周记事起,它就在那里了,小地方人的传统口味大多是相似的,店门口的一个大冰柜简单地隔出几档,从三毛钱到三块钱各个档位都有,三块钱的是两三个不同品牌的甜筒和冰激凌盒,这个价位的棒冰在本地属于非常规品,但是沈行周家冰箱里却只有这些,因为沈云鹤和关玉都觉得,小孩子吃的东西,一分价钱一分货,越贵的对身体越没有影响,在这一点上,夫妻俩观念倒是出奇地一致。因此,沈行周从来没有机会接触大人口中所谓的“垃圾食品”,因为她根本就没有零花钱,父母觉得,在家里准备充足的零食和学习用品就没有零花钱的必要了,还能防止她乱买,这就导致她从小看着同学吃着门口小卖部里几毛钱一包的零食馋得流口水。也就是上次让陆至杭请冰激凌的时候偷偷尝了一下便宜的口味,这一尝可不得了,“草莓酸奶”和“紫雪糕”的味道让她魂牵梦萦,今天她跟着爸爸过来批冷饮,就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可以再尝到这个让自己留恋的味道。
      沈行周假装帮爸爸认真参考,实则尽是选了一些自己想吃的。冰柜里的货是为了做样品,只有在暑期最后清货的时候才会卖。老板和父女俩确认要的货以后,转身拿起挂在墙上的军大衣披上,然后像个船长一样打开轮船方向盘一样的冷库门锁,“滋溜”一下钻进去,一眨眼的功夫又“滋溜”一下钻出来,动作快得只有手上那个装满产品的大篮子和门框边一圈氤氲缭绕的白气才能证明刚才发生过什么。这个冷库在孩子们眼里如宝藏一般,以前,总有几个调皮捣蛋地闹着要进去,但自从出了有个小孩偷跑进冷库意外冻死的新闻后,再没有人跟提这回事。
      回到家以后,沈行周积极地选了个好吃的冰棍去孝顺奶奶。
      “奶奶,你尝一口吗,真的很好吃。”
      “奶奶不吃,周周吃”老太太向来不喜甜口。
      沈行周接过棒冰,故意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小声嘀咕:“可是爸爸妈妈不让我吃这些。”
      老太太是经过多少风浪的人呐,这孙女又是她一手带大的,一看沈行周这副姿态,她心下早已了然。老太太往大门方向瞥了一眼,故意压低了声音说:“就这一次,奶奶不告诉你爸爸妈妈。”
      定心丸一下,沈行周赶紧躲到厨房,美滋滋地享受着天下至味。
      她喜欢和奶奶相处,也许她们之间谈不上灵魂共鸣,但是在一起的时候就是没有任何负担,也不必去怀疑对彼此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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