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伊人》无声悄然

7、第 7 章

　　意识从睡眠的沉沉梦境中扯出，她扇合着眼睑，重复几次之后，才缓缓地睁开，立刻就听到令自己醒来的元凶。
　　门铃急促而焦躁的响着，粉碎了适才还残留着黑夜余温的梦。
　　还不能适应似地，刚张开的酸涩眼眸不断眨动着，四处游移。
　　过了会儿，才发现身边的人。
　　薄被掩住一丝未着的躯体，男人阖着眼，熟睡着。犹如大理石一样的侧面线条，却因为不太明朗的灯光而略显模糊。
　　失神了片刻，她起身穿上了浴衣走出卧室。
　　无声拉开门旁，站着另一个男人。
　　她浑身一僵，整张脸瞬间惨白得没有血色。
　　过于尖细的下巴，清爽的短发，犹如喝白开水长大一样的干净气质。
　　舒眉注视着孟疏隐，孟疏隐也注视着她。
　　两人的眼，就这样轻轻对上。
　　走廊的挂灯发出昏黄的晕光，与顶亮的耀芒相互交错，在他们周遭晕染出了一个有着强烈忧伤的空间。
　　空间中，是说不出话的孟疏隐，还有不想说话的她。
　　没多久，孟疏隐的眼帘闪了下，视线开始失去焦距，那双过去曾多少次对自己笑着的眼里，渐渐流露出忿怒、嫉妒，甚至是痛苦，那丝无法掩饰的情绪。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疏隐，心中的微妙感觉奇异地扩散开来，涌上心头的竟是一种快意。
　　这个男人终于也知道了被背叛的滋味！
　　“不请我进去吗？”
　　许久，孟疏隐开口，唇不由自主地隐隐的抽搐着，这样一句话都彷佛也耗着他极大气力。
　　“我想……”扬着一抹异常灿烂的微笑，仿佛刻意地说：“现在不大方便……”
　　他下意识的后退一步，手指攥成了痛苦扭曲的姿势。
　　望着他痛苦的脸孔，她只感觉胸口翻搅得厉害，整颗心都揪成一团，所有积累的苦楚全在这瞬间一涌而上。
　　这样的他，她只见过一次。
　　那时东渭战事突起，他们丢掉了全部家当，匆忙上了逃亡的列车。
　　车迎着落日，玻璃上一片光，车子轰轰然仿佛是朝着太阳驰去。
　　他抓住她的手，那样紧，那样用力，全身都在发抖，连他的嘴唇，都在发抖：“舒眉，对不起，跟着我你受尽了苦，还要颠沛流离……”
　　她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卟卟，卟卟……她将手按在心口上，那里被填满了……添得满满……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但却依旧忍不住那慢慢溢出的甜蜜。
　　那时她天真的以为就这样一辈子也好，即使战乱，即使贫穷，即使无名无分……
　　她痛恨自己的记忆，记得含笑的眼，记得柔和细腻的吻……记忆每一点每一滴都揪着她，拽着她……
　　心终是软了下来，然后，她侧身把他让了进来。
　　关上房门，室内重新归于昏暗。
　　他们只是站在门厅中，互相痛苦的凝视着。
　　灯放在桌子上从客厅内斜斜射了过来，微弱的闪烁着光芒，而那温暖的橘黄色所照耀出的却是一片无法形容的苦涩。
　　晦暗不明中，但见室内的羊毛地毯上散落的衣物。
　　他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就在一瞬间分崩离析，怒意渐渐的生起，大声的道：
　　“为什么……我们这是为什么？我们究竟怎么了？！”
　　她默然，心里却想到，他，也许还是爱着她的，否则怎会有如此之大的反应。
　　嘴角落下一丝笑意，眼中浮浮的一层寒意：
　　“怎么了？，没怎么……你不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你爱他？舒眉？”
　　孟疏隐紧咬住嘴唇，瞳孔中似是布满了水光，不住的闪动着。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明明知道，只要你肯解释，我就信。”他紧紧咬住下唇，表情痛楚难当，仿佛每一呼息之间，都在强忍着自身痛苦的存在。
　　“我从未要过你解释，我何曾问过，你爱她吗？”
　　她洁白的手指绕起比墨犹黑的乌丝，口吻平淡，毫无抑扬顿挫，好似只在叙述一件事实，只是眼神却是泄露心中恨意。
　　“她？那有什么她？舒眉，你是不是误会我什么？可你为什么不早问我，你听我解释！”
　　孟疏隐愣了一下，脸上布满了疑惑。
　　到了此刻，他仍当她是个傻子，他仍然要欺骗她！
　　心里的某个角落被寒冷彻底的席卷而过，深吸一口气，压抑住正在从内向外溢出的恨意。
　　“我不想听了，一切都晚了，疏隐！”
　　逃避似的她闭紧眼眸，感觉喉间一阵吞咽不下的苦味，所有记忆仿佛就停留在那个他彻夜不归的夜晚，之后的一切她记不太清楚了……
　　一日复一日，都只是不断重复的折磨，她开始变得麻痹，越接近现在的日子，记忆越显得模糊虚幻，这或许也是因为她不愿再回想起的缘故。
　　“我不问，并不代表我不在意。疏隐，我十六岁就认识了你，十九岁跟了你，我以为你懂我，你懂我的。”
　　外面的雨似乎下得越来越大，不停的打在玻璃窗上，仿佛她烧涸了眼泪，灰飞烟灭却仍不肯气绝。
　　刚来湖都的时候，他在洋楼里找了一个差事，也是一个雨夜，他领到了第一笔薪水。
　　他们奢侈的去了一个东渭的菜馆，回来的时候，连车都舍不得叫，两个人挤在一把伞下，在雨里老远一路走回来，疯到天亮。
　　回到租来的小屋中，他兴冲冲的掏出他的银行存摺给她看，攒上几年，就可以买个房子，明媒正娶的讨她做妻。
　　说完便把她人搂进了怀里，面腮贴近了她的耳朵，轻轻的，柔柔的一句，我爱你……
　　她倚在他怀中，温柔的笑着。
　　没有告诉他，她在东渭的时候，随手接过的礼物恐怕还不止那点钱。
　　十五六岁起她就忙着抵挡各方面来的攻势，见惯了各种悲欢离合，这样的她本不容易坠入爱河。
　　可是，她还是那样义无反顾的爱上了他。
　　结果，却终是恨他，恨他跟那些薄情之人一样。
　　……贫贱易熬，富贵难过……
　　如今，他们终是要末路天涯。
　　为何她能做到一心一意，而他就不行呢，如若真是如此，她宁可一拍两散。
　　“如今，你欠我的，我一丝不落的还给了你，我欠你的，亦会一分一分的还给你！”
　　“舒眉……”
　　他的侧影迎着荧然的灯光，睫毛像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脸上的神情有点悲哀，不过有点悲哀。
　　“我……不要你了，不要了！当年我同你讲过，我这样的女人最最擅长的就是一拍两散，如今我们就这样好聚好散吧……”
　　她的一技之长是耍弄男人，耍得多，耍得狠，耍得漂亮。当年，不晓得害了多少人，为着她章舒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而如今，报应终是来了……
　　但，那又怎样？她可以虔诚的把爱献给他，她也同样收得回来！
　　“舒眉！”与适才的痛苦隐忍全然不同，孟疏隐双眼眸里怒火狂炽，恶狠狠地瞪着他，脸上写满了恼恨、怨毒、甚至是泫然的表情：“我死也不会放开你，当年我对天起誓，要将你拴在身边一生一世。我不会，死也不会放开你！”
　　她忽然微微有些眩晕，咬牙道：“你自私……”
　　“我们同样自私，不是么。”
　　自私……
　　当年的他，不是这样的，何时，是从何时起，他渐渐地变了，变得他几乎不在熟悉……
　　像是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梦，梦里有一面大镜子，映照出曾经的他。
　　刚才擦肩而过时，她厌恶和鄙夷，也许并不是针对他的，而是向着那个早己被自己遗弃，不复存在的纯真。
　　她故意挑逗他，让他难堪出丑。他却羞的连头都都不抬起来，白净的脸上一阵又一阵的泛着红晕。
　　逼得急了，他就呆呆的笑，眼中心中充满了纵容和疼怜，仿佛在看一个调皮的孩子。
　　他们不是没有过真心的欢喜，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只能用恐惧而僵硬的眼神看着春天离他们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遥远……
　　而今，他的神色那般倔强，满眼里载了数不尽的哀怨，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