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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安妍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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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空气好,夜里可以看到许多闪烁的星子。
女生提着手电筒,在山路上狂奔,无暇去欣赏漂亮静谧的蓝墨星空。
她喘着大气,扶着山神庙的庙墙不让自己倒下,听见有个自己熟悉的声音在拼命喊叫。
“放开我!放开我!你疯了!我是妍妍的朋友,你怎么能……”
她有些害怕,却还是硬着头皮朝里走。
山神庙很大,山里的夜黑得像墨,但被野兽压在身下的女孩子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她,惊喜得脱口而出她的名字。
“妍妍!”
许是野兽咬疼了那个女孩子,女孩子才惊呼着教她逃跑。
“妍妍,你快跑!快跑!离开这里,去报警!”
“快跑!跑去安全的地方报警!”
她抬头正对上山神像的一只眼睛,那只眼睛只瞧了她一眼,又垂下去了。这一下,吓得她六神无主,七魂去了六魄,只知道听从女孩子的话,头也不回地向庙外跑。
耳边忽然有个声音一直大喊,喊得令人心烦又心悸。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别逃别逃别逃别逃别逃别逃别逃别逃别逃!
算我求你,拿起山神庙外的石头砸他!砸他!砸他!
快动起来!倩倩!倩倩!倩倩!倩倩要撑不住了!你忍心放弃自己朋友的生命吗?!那可是倩倩啊!
“啊!”
一声短促的尖叫之后,是流星滑落和火柴燃尽的声音。
或许还有蟋蟀的歌唱。
可是,她被那声尖叫震聋了耳朵,什么都听不见了。
就连耳边的声音也安静了下来,不再大吼大叫了。
于是,她停下脚步。
周围的场景像是流动的墨彩一样,拿笔刷一搅,泼在纸上,就全然变成另一幅画面。
月亮躲在薄云彩里,像是颗外面罩了层薄纱的夜明珠。
什么都不明朗,什么都不清楚。
可她觉得异常安心而舒适,好像小时候领着小白出去躺草丛的那天夜晚,有种隐秘的惬意感萦在心头。
接着,她很轻易就看见了那个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明媚热烈,即便在朦胧黑夜里,也像太阳一样。
她恍然想起来,她们是朋友的,约好了无论何时何地,只站在彼此那一边。
她跑过去,拉起女孩的手,想拉她一起去躺草丛。
女孩子没动,只任她拉着。
可无论她用多大的力气,她都拉不动女孩子。
下一次,她的手竟然直接穿过了女孩子的手腕。
可她还是不死心,流着泪去牵眼前女孩的手。
女孩子只安静温柔地看着她做无用功,眼里也含着泪,既不阻止也不回应。
终于,女孩子把手搭上她的肩膀。
来不及开心,她就被女孩子推下了深不见底的悬崖。
最后一眼,是女孩子红着眼圈,流着泪,大声在喊什么。
可她的耳朵聋掉了,她听不见。
她只想永远站在女孩子那一边,拼命去够女孩子的手。
一滴湿润晶莹恰好落在她手心。
“啊——”
安妍从梦中惊醒,沁了一身冷汗,捂着自己心口,大口喘着气。
对于真相的顿悟在人最毫无防备的一瞬悄悄降临。
毫无征兆的,安妍捂住自己的嘴巴,把脸埋进屈起的膝盖间,失声痛哭。
朱桂芬见她这个样子,顶着红肿的眼睛,按响了病房里的呼叫器。
年轻的白大褂小姐很快就跑了进来。
洪纤一进门就看见安妍在痛哭,朱桂芬含着泪无措得手不知该往哪里放,嘴唇翕张着,想安慰又不知说些什么。
洪纤心下松了一口气,缓缓走近安妍,轻轻抱住她,慢慢抚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帮她顺着气,沉默着递给朱桂芬纸巾,又抽了一张出来,递到安妍旁边。
安妍不接,洪纤就托着那张纸巾静静等着。
慢慢地,安妍抬起头,接过那张纸巾,擦干脸上的泪,克制住发洪的泪腺,盯着手里浸透泪水不成形状的纸巾,缓缓再次说出那四个字:
“我要报警。”
洪纤抚着安妍的背,掏出手机,和声细语道:
“我可以帮你报警,但你能和警察说清楚为什么要报警吗?”
“我要举报安顺是杀人犯。”
与上一次相比,安妍这次口吻异常坚定,眼里虽然闪着水光,却更像一片柔和有力的海洋。
她像是一棵枯树重新记起了树的使命,再次焕发了迷人的生机。
“你在胡说些什么?!你爸爸为了供你读书,杀了二十多年的猪,身上的猪臭味和猪血味洗都洗不干净。可你呢?你居然说他是杀人犯?!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一听安妍要举报安顺,朱桂芬就激动得站起来,指着安妍的鼻子边哭边骂。
“妈,难道鞭子抽到您身上的时候,您真的感觉不到疼吗?”
安妍望向朱桂芬,眼神古井无波般平静,面无表情,语气近乎天真的残忍,好像已经预料到自己的母亲会是这种反应。
朱桂芬一瞬瞪大了眼睛,手臂颤抖着落下,空张着震惊的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着脸,开始无声地泣泪。
“我还要举报安顺有家暴行为。”
安妍的嗓音里带着哭腔,说的话却很平静,像是晴朗夏日无风吹过的海。
“洪医生,您放心,我可以自己来。”
安妍转头望向洪纤,努力扯出一个莫名僵硬的笑,仿佛忘记了要怎样展露笑容,却又很想笑出来。
联想到朱桂芬手臂上遮盖起来的伤痕,目睹耳闻这一切的洪纤心底推测出了个大概。
洪纤按亮手机,解开锁屏,递到了安妍手里。
安妍接过手机,手还是不自觉地抖了一下,皱起了眉头。
“不用激动,不用紧张,也不用害怕,就像你刚才那样说就可以了。”
洪纤握住了安妍的手腕,揉了揉,试图让她放松下来。
安妍点点头,做了一个深呼吸,拨通了警局的电话。
“喂,您好。我是蓟京市燕落岭安家村的安妍,我要举报安顺有家暴行为,并且他杀了人。另外,关于李淑倩失踪的案子,我也想补充一些证据。”
“好的,我生病了,现在在蓟京市折瑞医院里,请你们到这里来找我。”
“好,也祝你生活愉快。”
安妍说完挂断了电话,把手机递回给旁边的洪纤。
洪纤接过手机,朝安妍竖起了大拇指,温煦的笑意点亮了褐眸,“A nice call,girl !你很勇敢,比你自己想象中的更勇敢。”
“谢谢。”安妍礼貌地道谢,笑得比之前更灿烂更自然,“我想知道我的手术时间在什么时候进行。”
“今天下午。很高兴看到你愿意并勇于选择活下来。”
洪纤点点头,把手机揣回白大褂口袋里,起身拿过安妍手里已经湿软的纸巾,笑得温柔和煦。
“我也很高兴,接下来我会好好配合您的治疗的。”
安妍也点点头,又抬头去寻洪纤的眼睛,神情认真地向洪纤作着保证。
从洪纤的角度来看,安妍此刻很有些孩子般的乖巧。
大概从小就是那种乖乖的好学生,和闻景和那个长了一张乖巧可爱脸的淘气鬼完全不一样。
“好好休息,不用太紧张,放轻松,照常吃喝就行。手术时就算阎王来抓你,我也能把你拉回来。”
洪纤扶了扶眼镜,毫无顾忌地打着保票。
安妍被洪纤的大言不惭逗笑了。
安妍虽然不信鬼神之说,受李淑倩酷爱玄学的影响,却也对鬼神存着敬畏之心。况且,就算不清楚鬼神之说,十殿阎罗的民间传说也是听过的。
民间不是有那么一种说法嘛,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虽然经常会听到“医生是和死神抢时间抢人的白衣天使”之类的说法,但也只是人们为了表达尊敬的比喻而已。
洪纤说得信誓旦旦,好像真的不怕阎王爷似的。
洪纤见安妍发自内心地笑出来,心里松了一口气,朝着朱桂芬招招手,示意她出来一下。
洪纤安抚性地拍拍安妍的手,转身走出了病房。
一直保持沉默的朱桂芬看见洪纤的示意后,点点头,就起身跟着洪纤一起出去了。
安妍目送她们走出病房,整个人泄了气似的瘫倒在病床上,一闭眼就是梦里倩倩眼里含泪的模样。
我有罪的。我是帮凶,而我的懦弱是夺走倩倩生命的致命一刀。安妍这样想。
安妍闭上眼,胳膊横在眼皮上,强迫自己快点入睡。
快点强大起来吧,那样才能好好庇护自己珍视的人。
那样才算不辜负倩倩特地来梦里一趟。
病房外。
“朱女士,安小姐的情绪暂时稳定下来了。安小姐很容易情绪上有很大的起伏,希望您最近一段时间内尽量不要去刺激她。否则,会很影响安小姐术后的恢复。”
洪纤脸上带着精致的温和笑脸,口吻半是严谨负责半是柔缓安抚。
朱桂芬点点头,红肿的眼睛里还没散尽羞耻和震惊,因而看上去有些呆滞。
大概还在想夫妻和睦生活假象被亲女儿拆穿的事吧。
洪纤轻叹一口气。
“朱女士,我无意干涉您的家庭生活,但如果您的家庭生活真的并不和睦的话,不妨和安小姐好好谈一谈。安小姐是您的亲女儿,和您生活了许多年的她或许比您更了解您自己。”
朱桂芬被洪纤的话拉回了神,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全身忽然发抖,猛地点点头。
“安小姐饮食上没什么要特别注意的,反倒是您,最近要吃得清淡一点。“
洪纤最后叮嘱了一句,转身就去准备手术相关的事了。
朱桂芬在医院的廊道里站了很久,久到她腿上昨天的伤口开始麻木的疼,久到安妍眯了一个盹又醒过来,上完厕所,出门散散步。
“妈?你就一直站在这儿吗?快坐下,不然,你腿会疼的。”
安妍开门看见朱桂芬站着,一动也不动,猜到她腿又开始疼了,赶忙搀着她坐在廊道的椅子上。
朱桂芬本来只觉得腿上的伤口有些麻木的疼,被自己女儿搀这一下,她才发现腿上的伤口简直疼得要命,疼得无以复加。
朱桂芬仔细瞧着自己的女儿,即便穿着病号服,脸色有些苍白,她是那么年轻漂亮,她身上跃动着独属于二十出头孩子的青春气息,未来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带她来到这个世上的,是自己,给她的人生开了个坏头的,也是自己。她本可以像李淑倩那样明媚活泼的,却从小就懂事得窝在书堆里,读那些自己都看不懂的书,生生磨没了她的活泼。
朱桂芬流下两行清泪,哽咽着,说:
“妍妍,离开吧,离开安家村吧。妈觉得你不属于安家村,你该去更高远的地方,安家村只困住妈一个就够了。”
“妈!”安妍当即打断了她,尽量克制着情绪,嗔怒道,“别胡说,等到倩倩的案子结束了,以后我来养你。我们一起住在城市里,再不回安家村。”
“好好好,再不回,再不回,再不回安家村。”
朱桂芬一把紧紧抱住安妍,痛哭着,像是要把这一生所有的不幸都用眼泪埋葬。
安妍回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自己记忆中母亲哄自己入睡那样。
安妍安抚好朱桂芬,搀着她回病房休息。看着朱桂芬睡着后,安妍自己上了电梯。
电梯门一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令人不寒而栗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