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影》否老板

1、春宴

　　京都三月，柳絮丰盈。
　　定南侯府门前等着一辆马车，小厮闲来无事又掸了遍灰，见到来人才喜笑颜开：“阿古！”

　　丫鬟阿古双手叉腰，迈着步子向那两匹通体枣棕色的骏马走去，“等着吧，小姐刚醒呢。”喂完手里几瓣苹果，又给马顺毛。

　　“听说老爷允你五月离府？你当真再也不回来了？”小厮亲昵问道。

　　“有缘总能再见的。你总得让我先自由自在几日。”阿古想到了什么，嘴角止不住笑意。

　　她是侯府的丫鬟，脏活累活杂活都干。
　　亦是夫人眼里毫无威胁的私生女，是小姐眼中呆愣寡言的丫鬟。如今在这府里，唯有眼前的小厮能诉一分真心。

　　但再过一个月她就能摆脱这座宅院，重获自由了。

　　等了小半个时辰，阿古耳边传来小厮的轻咳，原来是二房嫡女沈蕴打着哈欠出门了。
　　一袭青色柔绢曳地长裙，高高盘起的百合髻凸显清丽，一对短花蝶纹银簪，每走一步银蝶随之微微颤动。

　　“怎么是你？银粟不去？”沈蕴见马车里只有阿古跟上来，眉头一皱。

　　“银粟姐要处理退亲事宜，老爷拨了奴婢来伺候。”阿古木着脸却恭敬答到。

　　要不是沈蕴这克夫的体质，克死前一个不够。还克死了一个月前才定亲的新科进士，往日陪同参宴这活也确实落不到阿古头上。

　　马车拐了个弯，小姐打破寂静：“你真的要走?想好去处了没？我看你从小就呆呆傻傻的，别出了侯府让人骗得身无分文。”少女语气别扭。

　　阿古一愣，有些意外：“劳小姐费心，奴婢…打算投奔故人。”

　　“故人？那最好！等会百花宴机灵点，侯府如今失势，我这才定的亲又黄了，犯了错可没人罩得了你。”

　　“是。”

　　永济伯爵府，一场宴席正在进行。
　　三月百花宴，生机放满园。达官贵人齐聚一堂，府内雅致贵气，院落游廊错落有致。亭台水榭，小桥流水。

　　暖风舞动芬芳，白花映于春水。池中波光粼粼，茶酒斟满银杯，红漆盘里各色糕点野果。吟唱丝竹声不停，交合着阵阵欢笑。绿叶在空中螺旋下落，正如入局之漩涡，早已深不见底……

　　沈蕴如今风头日减，虽不至遭人白眼，但难免态度冷淡。

　　茶足饭饱，品头论足在所难免。席间人言：
　　“唉！沈家嫡女自从定南侯出事就被邪煞附身，竟生生成了克夫的体质。往日京都数一数二的贵女，可谓一夜之间落败啊。”

　　“可不是。沈培一大家子现在还被关在临阳，进不得也退不得。虽是保留爵位，但兵权一去，都是虚势。我看，除非是南边突起战事，否则翻不了身。”

　　“南疆都安定多少年了。如今虎视眈眈的也只会是北狄，北边的功哪轮的上咱们沈大将军。”

　　听着这些酒囊饭袋对自家指指点点，沈蕴涨得面红耳赤，宴食是一口都吃不下去了。

　　她本就是不情不愿被母亲逼着来的，此刻等不及用完流水席，只想立即呈送谢礼，打道回府。

　　见沈蕴起身，阿古上前拍打，意欲抚平衣袖，却毛躁手重，惹得沈蕴咋舌。

　　少女抬袖掩面，说话间乌眉轻蹙，“去宴客厅，将礼品呈送老伯爵就回府。”

　　阿古一把抱起四四方方的大红锦盒，“送礼？”

　　沈蕴拖着步子往前走，兴致不高，“从大伯库房里随意挑的，只图个品相。母亲说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丢了沈府的脸面。”

　　木质沉香将前院宴客厅熏个通透。原以为错开热闹的流水席能得份清静。
　　不成想，偏偏一团人挤在这，满满当当。公子小姐都围尊老爵，恭敬堂前，老气横秋。

　　“那不是沈蕴吗？”有人轻飘飘道。

　　既被人瞧见，就没有逃走的道理。

　　沈蕴硬着头皮跨过门槛。含笑行礼一气呵成。显得大方得体，端庄温婉。

　　周围悉悉索索，议论纷纷。大多是怎么还来献礼凑热闹，不嫌晦气之类的闲话。

　　老伯爵是个体面人，满脸堆笑。“这百花宴原就是宴请各位赏花闲聊，不必拘什么谢礼。”

　　“赏花是承伯爵府的盛情，一份微薄之礼是心中的敬重，还请您赏脸瞧瞧，皆为晚辈心意。”说罢，沈蕴朝阿古使使眼色。

　　手里沉甸甸的盒子终于能脱手，阿古快步向前，双手呈给了一旁的管家。对方见礼收下，站去老伯爵身旁。周围人亦是伸长了脖子探看。

　　一开礼盒，待人看清是为何物，令人倒吸凉气，都忍不住惊呼——这不就是一块破沉塘石吗？

　　阿古瞧见这沉甸甸的宝物变成一块脏石头，身形一僵，赶忙看向自家小姐。

　　沈蕴惊诧一瞬，完美隐藏，她微抬下颌，眼神下压，扫过一圈厅内或掩面嘲笑或眼神嫌弃的贵人们，渐渐显出傲慢。

　　这种不入门的小把戏也敢在自己面前卖弄？见盒子里的字画只是被换成了破石头，而非更糟的东西，沈蕴松了口气。

　　好在出府前，母亲多次提醒有心之人趁机造势，自己才多留了几个心眼。

　　“如此大不敬，定是下人造次，拖下去审问清楚。”老伯爵身边的管家开口，直指阿古。

　　“审问就不必了，我这丫鬟蠢笨，干不成坏事。”沈蕴上前一步，掌心扎汗，“何况此物确为第一件礼物。取自南院，寓意您寿比南山。实在重意大于形。”

　　少女声调婉转娇俏有余，“这第二件，才是重头戏。请看。”

　　众人眼神紧跟沈蕴，见她从袖兜里掏出件锦袋，半臂长。拉开一瞧，一柄纯白玉嵌青玉石灵芝式如意，纯白透亮，沁色均匀，纯净无暇。上头浮雕精细清新，柔和温润。

　　说是连城珍宝亦不为过。

　　端坐正中的白发老人，伸长脖子笑得皱纹加深，转动大拇指上深绿色扳指，“难得沈小姐如此有心啊。”

　　“重意亦重形，皆为父亲教导。大伯身在临阳，无法亲身前来。小小如意，不成敬意。”

　　这话让在场各位深思，是的，沈府大房削弱却还有个二房沈茗，沈蕴的父亲，在朝为官。

　　底下已经有人反应过味儿来，“好一个侯府，这是要狠狠打我们的脸呐。”

　　“委顿之下都是我家拿不出的东西。就差搬出来皇后娘娘撑腰了。她是在提醒我们，沈家的家底呢。”

　　也有见风使舵的，“这沈蕴落落大方也不至传闻中那般丧气。不亏贵女之首啊。”

　　“重形亦重意，没想到是刻意为之。”
　　……

　　赢下此局，若不是当着众人的面，沈蕴只怕得意到要跳起来欢呼。她不欲多留，行礼告退。

　　才刚行至长廊，就忍不住数落，“我让你今日切忌出错。害得我差点出丑，你真是蠢死了！”

　　“都是奴婢粗心大意。”

　　“话说回来，当真不是你故意想看我出丑？”沈蕴话锋一转，狠狠盯着身后之人。

　　阿古明显一愣，张张嘴吐不出一个字，低眉顺眼的样子，当真木讷。

　　沈蕴吹吹指甲盖，翻个白眼，“罢了罢了，瞧你这窝囊样。都是些小伎俩，无伤大雅。前厅我瞧着并无反常之人，害我的人也可能压根没敢出现。”

　　正琢磨着，两人就看见迎面走来个提桶的杂役，直直的就往前头冲。

　　阿古见那人佝偻步态摇晃，鞋底板沾上黑黄的泥巴，一步半个脚印。正欲退到一边，却被人掐住了手臂。

　　眼见仆役低着头逼近，以为就要擦身而过，他却忽地挺身抬头，将眼球转向上方，
　　——哗——噗——

　　泥水混着潲食倾盆而下，泥沙糊住脸上任何一个空隙，刺鼻的腥臭更是让人无法呼吸。阿古就这样紧闭五官，僵住不动。

　　她是被人一把推到桶面前的，那仆役泼完就跑，等阿古扒拉干净眼前的脏东西，早就跑没影了。

　　再看沈蕴，她躲在柱子后头，“好一个连招，我就知道这大白天的提个桶定是要故意泼人，闺宅里就这么些手段！” 又露出半个头笑道，“噗哈哈，真好笑，你怎么都不躲的。”

　　阿古继续抖落全身泥垢，潲水侵占肌肤，又凉又臭。她深深叹了口气。自己被沈蕴一把推上前，哪里来的空间躲藏。

　　“没办法，方才陷害我出丑不成，要想让妒忌之人善罢甘休，就只能让你受下这桶脏污。不过谅这贱人往后也不敢再做什么。”沈蕴眨巴一双莹亮的葡萄眼，像是在谈论什么好玩的游戏。

　　“你忍忍回府再……”

　　“沈妹妹留步。这是怎么了？”廊下追来一人，打断了沈蕴说话。

　　定睛一瞧，沈蕴直呼不妙，偏偏遇上熟人。来人是户部侍郎黄响之女黄心莲。

　　少女露齿笑道，“无大碍，只是我这丫鬟笨手笨脚，跌进泥潭里去了。”

　　黄心莲语气柔和，“这像什么样子，被人瞧见，还以为沈妹妹被欺负了。快，带她下去换身衣裳。”

　　黄心莲的贴身丫鬟灵泛大方，牵过阿古往厢房里去。

　　还没等人走远，身后传来调笑“你看她那样子，我可差点憋不住笑。上次见时就想说，偌大个侯府，你又何必带她来？前厅献礼差点捅大篓子，现在还成了个泥人。被人知晓你有个如此呆笨木讷的丫鬟，又有闲话……”

　　这些话一字不落，全被阿古听见。

　　她不生气，入侯府以来，此番场景并不稀奇。

　　“蕴儿，莫要同她玩，她是个呆的当心把你也带成个傻子。”

　　“母亲，可我打她她都不吭声，可好玩儿了……”

　　“沈茗怎么带回来个这样的丫头，好歹是清贵端方的文人……”

　　“笨手笨脚，败笔，木头……”

　　在侯府，无论何时何事，自己都是个被任意丢弃的包袱。

　　这桶赃污就算是自家小姐玩心大发。可方才若不是为了沈府颜面，沈蕴又会不会任由自己被审问？

　　是啊，我就该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蠢丫鬟——低微如影，于此番天地，只配被人踩在脚下！